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看法,那麼我會簡單地回答:你永遠別妄想主動出擊,把婚姻生活弄得幽默、好玩,或者像一些喜劇橋段似的。因為它本身遠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嚴肅。侯文詠《親愛的老婆》P.200
我很喜歡侯文詠,如果有機會成為公視《誰來晚餐》拜訪的家庭,我最想邀請的神秘嘉賓就是侯文詠,我想跟他說《頑皮故事集》與《淘氣故事集》是我的寫作啟蒙讀物,在我小時候(小弟75年次),寫作文還是一件文以載道的事,是正經嚴肅的,然而這兩本書並非如此,那時我才十歲,就能感受到作者是對寫作有熱情的人,他讓我發現原來寫作是自由的,你可以寫任何你想寫的事情。
學會接受婚姻的無可奈何
侯文詠的作品,我在學生時期大部分都看了,《親愛的老婆》卻一再略過,我想是因為覺得婚姻還距離自己太遙遠。版權頁記載《親愛的老婆》1992年出版,直到今年,我結婚的第十年,終於把《親愛的老婆》找來看。
之所以把這本書找來看,可以說是一場誤會。大兒子已經就讀小學一年級,自從孩子出生,我跟妻子好好交談的機會變得很少,有時下班回到家,看到妻子卻感到陌生。我想寫信給她,但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所以想參考《親愛的老婆》。
然而《親愛的老婆》並不是寫給妻子的書,侯文詠在1990年代,把童年、醫院的工作以及婚姻,以他幽默的風格表現出來,是他寫作熱情的抒發,沒有要針對任何議題進行深入的探討。只是在那個年代,讀者的期待難免又回到「文以載道」,侯文詠被迫成為婚姻專家,許多人問他:婚姻是什麼?該如何維繫婚姻等常見的問題。所以才有本文開頭的引文,儘管他能夠把婚姻生活描述成有趣的事(這是他的文風),但他依然強調婚姻是嚴肅的。
我認為《親愛的老婆》寫作對象不是他的妻子雅麗,比較像哥兒們站在便利商店外喝啤酒時,互吐苦水的內容。從侯文詠那個年代,到我這個小讀者結婚十年快進入中年,男性還是把生活看作一道又一道的難關,工作、婚姻、妻子、小孩⋯⋯都是問題來源。《親愛的老婆》呈現他在婚姻中,如何處理接二連三迎面而來的問題,讀完之後,看不出他是否理解雅麗。雅麗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是製造問題的人,而侯文詠因為從男友到丈夫的身分,不得不處理雅麗出的難題。
並非雅麗是問題製造者,而是男性在婚姻中,也把維繫婚姻變成一種「任務」。
從追求、交往、籌備婚禮到結婚,以及婚後生活,男人要處理許多女人提出、而他卻無法理解其中意涵的種種難題。男人絕對會全力以赴,我們相信解決任務,就能證明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愛貨真價實。
然而有些事情沒有明確的解決方案。在追求雅麗的時候,侯文詠看到雅麗家裡客廳的茶几上,有一束鮮艷的玫瑰,他認定這是競爭對手送的花,侯文詠形容那是一場領土爭奪戰,花相當於國旗,是宣示主權的象徵,只要誰不再送花,就等於退出認輸。
可是戰場卻不在客廳,決定性的戰役是雅麗有一次為了考驗侯文詠的耐心,刻意爽約,侯文詠等了三個多小時,卻不生氣,雅麗以為遇到能夠容忍她脾氣的真命天子,不知道的是,那三個小時陪伴侯文詠的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
侯文詠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作戲,結婚之後,雅麗說應該把買花的錢省下來,給她買衣服,但又過一陣子,雅麗抱怨結婚後怎麼就不送花了?侯文詠重啟送花任務,不過雅麗又說,重點是誠意,不要把一切都當成義務,心不甘情不願地去做。
任務內容一再變動,侯文詠哀嘆過去用來討好女人的把戲,效果愈來愈差,而他唯一確認的就是自己其實不懂婚姻:
婚姻專家常常說婚姻相處最好有一點情趣、帶一點幽默。我絕對算不上是婚姻專家,因為我僅有唯一一次的經驗。可是常常有人問起我類似的問題。有時候我被問得很無奈,只好實話實說:「你不得不如此,因為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婚姻生活就是那樣,沒有什麼人真正是專家。最初對很多事情你也許成竹在胸,後來你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不但這樣,結婚愈久,你愈搞不清楚。就是這麼回事。《親愛的老婆》〈你不得不如此〉P.192
村上春樹的好友安西水丸先生的女兒結婚,村上春樹無法出席,因此寄去賀詞,請人代讀。賀詞也對婚姻抱持著一絲的無可奈何:
Kaori小姐,恭喜你結婚了。我也只結過一次婚,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並不太清楚。結婚這種事,好的時候非常好。不太好的時候,我每次都想一點別的什麼事情。不過好的時候,非常好。但願你有很多好的時候。祝你幸福。村上春樹《雜文集》P.69
《親愛的老婆》出版三十年過去了,過去的讀者如今也結了婚,但我們這群男性還是以為解決了問題就沒有問題了,直到我們發現事實不是如此,唯一的進步,是學會接受婚姻中的無可奈何。
你究竟喜歡她哪一點?
有個朋友跟我說他想追一個女孩子,但是過程不太順利,他告訴我一些互動的細節,要我轉告給我妻子,請她提供女性觀點。妻子聽我轉述好友的遭遇之後,她問了一句:「那你這位朋友喜歡人家什麼?」
疑?喜歡人家什麼?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這件事!而且我們不止這次沒討論過,仔細想一想,從小到大,男生之間好像只會討論怎麼追女孩子(以及追不到的痛苦),但從未分享自己到底喜歡這個女孩子哪一點。
這是男生之間不會討論的話題。
在新一代少男愛情神作《你的名字》中,完全看不出男主角瀧究竟喜歡三葉哪一點,但這不重要,也毫不影響我們這些男性觀眾對劇情的投入,我們只在乎男主角最後有沒有成功拯救糸守町的居民,免於隕石撞擊的災害。
直到我們從少男時代進入頹廢的中年時代,有人拒絕再玩,走入婚姻,但我們還是沒有認真地去認識這位你在紅毯上宣示要守護一生一世的人⋯⋯
怎麼會這樣呢?
我想我對妻子的陌生,以及在婚姻中感受到的疏離感,或許就是因為我從未認真地去理解我的妻子,而她也感受到了。
我無可奈何地收拾著書房的東西。就像我所說的,你不得不如此,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相信這個女人跟我在一起一定也吃了不少苦,而我一點都不懷疑,婚姻生活是如何讓她學會了幽默。《親愛的老婆》〈你不得不如此〉P.204
那麼我的妻子在與我相處的十年婚姻裡感受到了什麼?我沒有認真地理解她,這是我最遺憾的事。

親愛的老婆【珍珠婚紀念版】
作者:侯文詠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21/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