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父母在我妹妹家見了一面。
見面的時候,父親一如既往興高采烈地和我說起家鄉的事:哪一家的麵換了配方、哪條街改了方向、哪個攤販退休了、我的中學老師退休了、我的小學老師中風了,甚至有人去世了。
這些小鎮故事,他說得起勁。我也懂,只是心裡始終提不起勁來,像是聽一個和我無關的世界正在繼續轉動。
新年的時候,難得回了一趟老家,也見了幾個老朋友。
我們聊到一些老同學,我才發現自己對很多人早已沒了印象,名字記不清,臉也對不上,只能禮貌地點頭。
大家好像都還記得很多事,比如說那些現在早已雲淡風輕的中學軼事——誰和誰之間的戀愛八卦,還是那時候的一些小故事,但我只覺得那段時間離我很遠,遠到我不再確定自己曾經真正活在那裡過。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想:這樣的疏離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整個晚上『反省』下來,我幾乎可以確定應該是上大學之後。
搬離家鄉那年,人生像是突然被切換到了另一條軌道。從那時開始,我就幾乎沒真的「想念」過父母、朋友,或家鄉的任何事物。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我從來不太想回家?難不成,是我的技能樹點錯了什麼?
我並不討厭,也不是逃避,只是好像從來就沒有牽掛。
那種「無感」,不是生氣,也不是冷淡,而是像心裡某一扇門本來就沒打開過。
偶爾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但很快又想,這種擔心本身,其實已經說明了我並不是真的壞掉了,只是我的「情感位置」和別人不太一樣。
這樣的情況其實不只出現在家庭。
我發現,這種『無牽掛』的狀態,也延伸到了我和朋友的關係。
還記得大學時,有些室友系友每個月會搭車回去探望父母,有人甚至每逢週末就回家。
我從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只是我不曾有過那種衝動。週末對我來說,是自由的時間,是屬於我自己的。
有人問過我:「你會想家嗎?」我知道那是一個該說「會」的問題。於是我點頭、微笑、說「會啊」,但心裡並沒有太多波瀾。我沒有撒謊,我只是避免了麻煩。
偶爾,我會問自己,這樣的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後悔?會不會有一天在父母不在了之後,感到自責?
我不知道。所以為了預防自己後悔,我還是硬著頭皮,每幾個月就回去一次家鄉,看望父母。
只是比起讓我背著那份責任感,我更願意讓他們來我的世界裡看看——我活著的樣子,而不是讓我每次回去演出「回家」這場戲。
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沒有情感,只是不喜歡黏著。
我和朋友的關係,大概也都差不多。
不論是家鄉的、學校的,還是工作後認識的,坦白說他們都對我不差。
有人主動聯絡我、關心我,為我空出時間,我真的很感激,也很珍惜;但我多半不會主動,也不會刻意聯絡,甚至會有意識地拉開一點距離。
有次死黨約我連續三天吃飯,第三天我推說有事,其實只是想一個人在家看書;大學朋友很多往往會聚在一塊,但我都是喜歡有一點距離。
那不是討厭,也不是回避,而是我覺得:這樣剛剛好。
就好像飛蛾看見街燈以為那是太陽,但是距離太陽太近會被燒死一樣——太靠近會讓我不安,太熱絡會讓我疲憊。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社交障礙,也不是冷淡無情,只是我真的需要很多的空間。
尤其是那些對於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我都會想起陳奕迅那首歌,《不如不見》——「即使再見面,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見」。
那種演出式的聯絡與敘舊,有時候真的不如沉默來得體面。
當年我還沒談戀愛時,媽媽表面平靜,實則擔心得要命。
她總是在想:我這個兒子太奇怪了,會不會沒有人要?要是沒有人要,自己不在後,這個兒子怎麼辦?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父母的愛就是這麼深沉且純粹。
然而我沒有告訴她,我認真的想過,萬一自己老了,孤家寡人以後應該怎麼辦。
萬幸的是,後來我結婚了,我父母知道消息時的表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兩張臉發出的光。
我和太太目前沒有小孩,也不確定會不會有。
我從來都不確定自己希不希望有小孩,但是小孩絕對不會自己年老的依托,這一點我很清楚,也很堅持。
與其未來依賴別人,我更傾向於自己安排好一切:該存的錢、該買的保險、該挑的養老院。
我不是不相信人情,只是我不想拖累任何人,也不希望誰要為我負責。
我把這想法跟我太太說過,她吐槽:「你這樣有病吧?你要是早一點讓我知道,我們就不會結婚了。」
我笑而不語,但是我心中清楚「我能讓你靠近這麼深,還沒把你嚇跑,已經是奇蹟了。我不奢求世界再給我第二個奇蹟。」
我不怕一個人,我怕的是在親密中互相拖累,怕因為「應該」而被綁住。
也許這樣不太符合主流想像的溫柔,但我相信,這種提前規劃、主動退出的溫柔,也是一種體貼。
迪士尼電影《Coco》裡面,講述亡靈世界裡的人若被遺忘了,會真正從世界消失。
那部電影我看完沉默了很久。
我也曾想過這件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沒有人記得我怎麼辦?
我的答案是——沒關係。
我不需要誰記得我「是誰」。
但如果我為他人做的某些事帶給某人溫暖;寫過的某句話被某個陌生人讀到,讓他停下來想:「原來不是只有我這樣想」,那我就已經被記得了。
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