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反反覆覆在Rocky Mountains旁的城市待了一段日子。城市熙來攘往的規模因石油開採日益繁忙擴大,不過從城市開車一兩個小時即可以抵達蓊鬱開闊的國家公園與山林,沉浸在廣袤自然與野生動物環繞之地。城市以南,過了國境,Rocky Mountains延伸開展之處,即是Idaho。而Idaho就是我在十年之後重返的北美土地。
如同對城市的記憶,Idaho同樣擁有高海拔的氣味,清冷的肌膚觸感、空氣有透明的肌質,不似熱帶黏膩而延續、彷彿森林根植人們皮膚的黏滯。Idaho依傍山的綿延而開展。當地居民習慣被山環繞,以至於當他們身在平壤之地會稍感不自在。我想想,其實有點像生在亞熱帶盆地的我,習慣了抬頭即可看到遠處的山稜起伏,聳拔或和緩,知道自己總是被山圍繞的某種安心。
我們的山氤氳沉濕,行走之時需要摸石而行,踏過青苔撥開樹叢,山用濃密蓊鬱的多情向人們展現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種綠,一如生命。不過,縱然被包圍其中,我們心知其神聖而不可侵犯,我們明白山會吞噬你,山有只願意展現給經過之人的某種樣貌。
但Idaho的山,擁有的是完全不一樣的面孔。
第一次步行,我順溪流而上,沿途草木稀疏且具攻擊性,她們尖銳、狡猾,不小心就擦破皮肉,你很快便明白你是闖入者,山拔尖的一切不容許你輕忽高傲。第二次開車,從不同的路徑我看見了不一樣的樣貌,挺拔直聳的樹林沿著岩壁陡峭之處蔓延,但不論多麼讚嘆陽光下閃耀的美景,都無法忽視她淡漠揭示的嚴峻。Idaho的山,讓我感受到肌膚刺痛的清冷,她知道你正在經過她,就如同千萬年來的所有生命。
山的情緒容納萬千,不屬於光譜的任何一端;山亦無表情,她環抱萬物棲息但垂眼聆聽。我們在山裡彎繞、爬行、休憩,也會迷失、反覆,我們會一次次走進山、踩踏路徑的復返,如同走進記憶的敘事。
Emily Ruskovich的《Idaho》是一個關於餘波與記憶的故事。在各自交織與失去的記憶中,努力殘存下來的敘事。巧妙的是,閱讀的過程與其後,我反覆思忖,山與記憶,是同一種隱喻。
故事是這樣開頭的:2004年 Ann,Wade的第二任妻子,坐在停駛的家用卡車中,試圖明白1995年那個夏天早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天,Wade的第一任妻子,Jenny在這輛車裡拿起斧頭,毫無預警地砍向坐在後座、她深愛的小女兒May。大女兒June目睹了一切,逃進森林,自此未再被人看見,而Jenny被判無期徒刑。
作者巧妙運用了時間線與敘事的跳躍,讓丈夫早發性失智成為摸索的預言,也為細密編織的交錯敘事做了開場白。於此,我想加入山的隱喻。山是擅長遺忘卻也公平的,她包容所有經過或棲息的生命,從不記住誰,兀自讓四季流過。出生、死亡、老去、遺忘,她有著自己的輪迴,淡漠地接納與見證一切。一如我們的記憶掙扎著生存,透過敘事、編織、復返,記憶就是我們的山,我們一再摸索攀爬迷途,但記憶長出自己的意志,它可以蜿蜒前行,亦可如塵土遺忘。
書中不同視角的敘事殘響彼此並不互相爭鬥,而是勾連,用自己的碎片,拼出對他人、對自我的確認。在記憶遺址中掙扎的人們,試圖從物之微觀中抓住殘存的痕跡:舊手套上殘留的機油與忍冬花的氣味、鋼琴鍵上笨拙但緩慢流淌的歌詞、拿在手中的精緻匕首、貼在獄中牆上的自畫像。微觀的物與敘事,人們用自己的切片,在山裡試圖保留最後一絲存在的證明。
即使是罪人,亦在敘事的沉默中拼貼人性與悔痛,無法被簡化成善惡。
一如山沒有善惡,任由人們在其中佇足、憩居、安寧,也讓人迷途、遺忘、死去。山讓我們穿梭在自己的敘事中,拼湊故事、交換碎片、編織意義,然後某個時刻終將明白,記憶的本質正反辯證了虛構與真實。而只有山,依然是那個令人嚮往而心碎的存在,只是她沉默凝視。
誰也無法窺看記憶敘事的全貌,正如山拒絕讓任何人看見她的全貌。所有的痕跡與路徑、污漬與殘跡,讓我們在記憶中失去方向感,敘事聚合又散開,充滿符旨的擺盪與摸索。在無數四季流淌過後,試圖以敘事拼湊記憶的徒勞,亦如反覆在失蹤人口海報上拉扯線索的徒勞。往山裡跑去的失蹤女兒,五年後、十年後、十五年後,又會成為哪種面孔?拼湊或許為了探尋,更多的是為了懷抱希望,希望窺見可能在山裡生存下來、在所有遺忘中頑強向生的面孔,即便這樣的探尋注定沒有答案。或答案就在希望本身。面對聲聲叩問保持緘默的山,我們依然懷抱希望。
若在記憶裡避開所有劃破皮肉的尖刺與濕滑纏繞的苔痕,會不會抬頭之時,也會發現自己早已迷途而斷裂。我們終有離開山的一天,踏上無限延展的公路;生命兀自延續,不論你捧起或放下何種意旨。只是我們也都知曉,我們經過了山如同山經過我們;她依然在那,你回眸與之對視,即會明白被這片土地孕育、習慣被山環繞的我們,總有一天會在敘事某處復返,任其蜿蜒披覆。
因為山早已在我們身體裡紮了根,而我們注定依附彼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