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像是一個結界的鑰匙。
梁亦恆驚訝地看著女兒,顯然曉如從未問過這類問題。
蘇念微心跳微滯。她不知道 曉如是從何察覺的—也許是記憶的殘影,也許是那些父親語氣裡偶爾飄出的聲音碎片,又或是她內在那種無可名狀的熟悉感。
「我以前來過,的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蘇念微輕柔地說。
曉如沒有追問,只是像在內心做了一個記號:她在這個成人身上,找到了某種不需要說出口的熟悉與安全感。
梁亦恆輕聲問:「她是不是記得什麼?」
蘇念微搖頭。「也許是你說的太多,或太少。但孩子對”情緒氛圍”的辨識力,從來不亞於我們。」
梁亦恆坐到她身旁,手肘輕觸沙發邊緣,與她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
「妳應該恨我。」他忽然低聲說。0
蘇念微沒有立刻回應,過了幾秒,才緩緩地開口:「不。”恨”需要耗費很多能量,我把那部分留給自己,去存活下來。」
他靜默了幾秒,「我當時……以為妳不需要我。」
那句話像是一把早已生鏽的刀,被重新拔出。
蘇念微苦笑:「你總是以為很多事情,只要你離開就會變好。」
「妳不明白……我那時候連自己都快維持不住。我怕拖著妳一起沉下去。」
「那你可曾問過我,我願不願意?」
空氣像是凝住了。
曉如在一旁用蠟筆塗畫著什麼,小手反覆摩擦紙面,筆觸有些凌亂。她的眼神雖沒直視他們,但注意力一直掛在兩人間。
她感覺得到——有什麼正在發生。
梁亦恆忽然站起身,走向廚房。他的肩膀微微顫抖7,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麼。
蘇念微本不打算追過去,但她看見 曉如低聲說了一句:「爸爸會哭嗎?」
那句話擊中了她記憶裡最脆弱的那塊玻璃。
她走進廚房,只見梁亦恆站在水槽前,背對她,兩手緊抓著洗碗槽邊緣,指節發白。
「我以為我可以一個人處理一切,蘇念微。那時我太自大,也太害怕了。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麼愛得對。」
蘇念微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那曾經無所不能的男人,如今像是一棵空心的樹,在努力撐住某種看不見的重量。
她走上前,輕聲說:「你不需要現在就補回所有錯誤,只要別再逃避下一個機會就好。」
他緩緩轉身,眼角有些濕潤。「妳覺得…我們還有機會嗎?」
蘇念微沒有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一件事——孩子的療癒從不是孤立的,它往往牽動著整個家庭的集體記憶。
當晚蘇念微準備離開時,曉如跟在她身後,一步一步地。
「妳下次還會來嗎?」女孩聲音輕得像風。
蘇念微彎下身,與她平視。「如果妳希望我來,我就來。」
「那妳會畫我的樹嗎?」她遞給蘇念微一張空白畫紙。
蘇念微點點頭。「我們一起畫,好嗎?」
曉如微笑了一下,第一次真正地笑。
梁亦恆站在門邊,目送這畫面,彷彿過去與現在所出現的裂縫,在同一條時間線上慢慢縫合。
他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故事,不只是治療與過去的延續,而是——一次重構信任的練習。
「孩子的情緒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藏得最深的選擇與遺憾。」
一週後,蘇念微接到學校輔導員的來電。
「曉如 今天在課堂上拒絕發言,也不肯寫作業。她把整本練習冊撕掉了,還把”家庭圖卡”塗成一團黑。我們擔心她情緒又退縮了。」
蘇念微靜默地聽著,指尖微微緊抓著手機。
當天下午,她沒有告訴梁亦恆,直接驅車前往學校。
曉如坐在輔導教室的一角,窗外陽光斜斜地灑進來,照在她身旁那堆撕碎的紙上。
蘇念微走過去,蹲下來,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那張全黑的「家庭圖卡」攤開,慢慢一片片拼好。
「這裡原本是誰?」她指著中間那塊。
曉如低聲:「我不知道。夢裡她站在門口,卻一直不進來。」
那句話像是直接劃過蘇念 胸口某個過度縫補的舊傷。
晚些時候,蘇念微帶著曉如回到梁亦恆的家。這回梁亦恆的語氣明顯急躁。
「妳為什麼沒先打給我?學校通知的是家長…」
「你不在。」蘇念微語調平靜,卻帶著某種不容辯駁的重量。
梁亦恆皺眉:「我在會議裡,但我會去接她。」
「不是”接她”這麼簡單。你需要知道她的狀況,她夢裡開始出現一個陌生的大人,那不是我,也不是你。」
梁亦恆頓住,臉色緊繃:「妳覺得……是那個人?」
蘇念微沒回答。她知道梁亦恆所指的是他那段短暫、卻被曉如偶爾接觸過的舊戀人——他自以為能「開始新生活」的某段空白。
「孩子會記得的,不是你替她挑的”最好”,而是你當時逃開的理由。」
梁亦恆沉下臉色,聲音裡有一絲受傷:「那妳呢?妳當時也走了。妳沒問我能不能留下來。」
蘇念微冷靜地看著他:「你給我留下來的空間了嗎?你甚至不知道我當時失眠、情緒崩潰,還想自我傷害。你在我崩潰前的一週搬走,連一張便條紙都沒留。」
那句話像是一巴掌,將那段「誰比較委屈」的對峙瞬間打碎。
曉如躲在門後,眼神裡寫滿驚恐與不安。她不理解細節,但聽得懂那種聲音:當大人爭吵時,小孩會本能地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
蘇念微第一個反應是衝過去抱住曉如,將她緊緊圈在懷裡。
「不是妳的錯,寶貝。不是妳讓我們吵架,是我們自己沒有學會好好說話。」
她一邊輕拍曉如的背,一邊朝梁亦恆使了個眼色。
梁亦恆怔了幾秒,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激動把場面推向了臨界值。他走過來,蹲下來,嘗試靠近女兒。
「爸爸對不起,今天不是妳的錯,是我沒有處理好自己的情緒。我不應該在妳面前吼叫。」
曉如吸著鼻子,小聲問:「妳們會分開嗎?」
那一刻,時間像是被抽乾了聲音。
蘇念微與梁亦恆對視了一眼,她主動說:「我們曾經分開過,但這次,不會在妳不明白的情況下離開妳。」
梁亦恆接著補上:「我們都想陪妳長大。這件事,我們會一起處理,好嗎?」
曉如點點頭,眼淚終於慢慢停下來。
那一刻,三人第一次用語言,拼湊出一種破碎但誠實的「三角家庭」。
晚餐後,曉如悄悄把一張新畫遞給兩人。
畫中仍是一棵樹,但這次有三個果實,兩紅一藍,懸在不同的枝頭。旁邊還有一個門,門口站著兩個大人,一人拿著鑰匙,另一人則用身體擋著風。
梁亦恆看著那張畫,輕聲問:「藍色的是誰?」
曉如想了想:「她還沒來,但我知道她會。」
蘇念微一愣,看著那個藍果實的位置,剛好在她與梁亦恆的中間枝上
那幅畫像是某種預言,也像是一種無聲的請求。
那晚,蘇念微沒有留下來過夜,但她走到門前時,梁亦恆忽然喚住她。
「妳會考慮……參與曉如的定期療程嗎?不是只是顧問,而是…像一位參與者,一起重建。」
蘇念微沒有立刻答應,但她沒有說「不」。
她知道,這不只是職業上的選擇,而是她生命裡某個節點的重新打開。
回到車上,她拿起曉如的那幅畫,再次端詳那藍色果實的輪廓——那是一個等待成長的角色。
她終於明白:這不是單純的治療,也不是彌補過去,而是在時間交錯的森林中,重新學會一起生活。
「不是每一道傷痕都要被縫合,有些,只需要被看見。」
星期二的下午,紐約上西區的一間兒童心理診所內,陽光透過百葉窗灑落在木質地板上。
空間不大,卻佈置得像一個能讓情緒緩慢發酵的溫室——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味,牆上是用彩筆畫成的動物星球,沙發柔軟,桌上擺著各式繪本與黏土罐。
蘇念微走進來時,梁亦恆和曉如已坐在裡頭。她的腳步一向輕盈,這次卻有幾分遲疑。
「我們今天有新的成員要加入。」主治心理師江曉彤抬頭微笑,聲音像溫水,「曉如,你願意讓蘇念微 參與嗎?」
曉如沒有回答,僅僅點了點頭。雖然小,但這個動作,是一種選擇的形式。
梁亦恆轉向蘇念微,低聲說:「謝謝妳來。」那語氣不像請求,更像一種道歉的補遺。
蘇念微只是簡單點頭,坐在曉如對面,與女孩保持一條安全距離。
「今天我們來玩一次圖像回想的遊戲,」江曉彤說,一邊遞出幾張圖片剪貼,「你們各自選出三張能代表『家』的圖像,再組成一幅拼貼。」
曉如拿了三張,一張是森林、一張是破掉的傘、最後是一隻站在窗邊的貓。
梁亦恆選了一間磚紅色的房子、一張父女在鞦韆上的剪影,以及一條通往遠方的小徑。
蘇念微則選了:一盞沒亮的燈、一扇半掩的門,以及一隻戴著面具的狐狸。
江曉彤眼神掃過三人之間的選擇,筆尖靜靜記錄著。
「你們願意分享為什麼選這些圖嗎?」
曉如不發一語,但用蠟筆在森林圖的邊緣塗上灰黑色調。
「那是什麼顏色?」蘇念微柔聲問。
曉如沉默一會兒,說:「那是森林的聲音,很吵,可是沒有人說話。」
梁亦恆臉色一變。那正是他與前妻過去常有的夜晚:吵鬧、爭執,卻又無言以對。
蘇念微忽然意識到,曉如選的那隻「窗邊的貓」,幾乎與她童年裡那張記憶照片一模一樣——那是她母親離開前一晚,她藏在窗簾後偷看的流浪貓。
這一發現令她背脊微僵硬。
「妳夢裡的那個陌生人還會出現嗎?」江曉彤問梁曉如。
小女孩點點頭,畫了一個輪廓模糊的人影,戴著帽子,臉上只有一雙眼睛。
「她是誰?」蘇念微輕聲問,已忍不住。
曉如嘀咕一句:「她有時像妳,可是妳沒有哭。」
梁亦恆和蘇念微同時陷入沉默。
這句話,就像一個洞,把過去的時間洪流瞬間衝進現在。
蘇念微低下頭,她知道曉如描繪的那個人——不只是她的潛意識,也許是她壓抑的「內在自我」——一個從未出現的自己。
「我曾經以為,讓妳離開是我能為妳做出的做好的選擇。」梁亦恆忽然開口,聲音平靜但明顯帶著顫抖。
「妳當時的情緒太緊繃,而我不知道怎麼幫妳,也不想再做錯。」
蘇念微苦笑一聲,抬眼望他:「你知道你當時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梁亦恆沒有回答。
蘇念微語調無比緩慢:「你讓我以為,一切都是我的錯。」
江曉彤輕敲一下桌面,將兩人的視線拉回來。
「情緒不是戰爭,不需要勝負。我們要給曉如的不是彼此的傷疤,而是彼此的選擇。」
那句話像一盞燈,落在他們三人之間的空氣裡。
療程結束前,梁曉如遞給蘇念微一張她剛畫完的小圖——畫裡是一座樹屋,屋外站著三個人影,一個站在門邊,一個坐在屋頂,還有一個從窗裡望出來。
「哪個是我?」蘇念微問。
曉如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推了推她的手。
那一刻,蘇念微眼眶微熱。
她忽然明白,曉如不再用語言或眼神證明誰是「媽媽」,而是透過「允許」,給她參與的機會。
這並非原諒,更像是一種——開放的可能。
離開診所時,梁亦恆站在門口等她。
「我不敢奢望我們能回到過去,」他說,「但如果未來是一個空房間,我想和妳一起學著布置它。」
蘇念微望著他,沉默了幾秒,然後第一次主動走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肩並肩走入午後陽光裡。不是重來,而是,終於開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