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中的某個時節,我們總是習慣把每個地方都當作可能的建屋地點來考量。我就這樣踏勘了方圓十幾哩內的所有鄉野。在想像中,我逐一買下了所有農場,因為它們全都待售,而我深知各自的價格。我走遍每個農夫的田產,嘗他的野蘋果,與他暢談農事,照他開的價買下農場——任何價錢都行,在心中向他抵押;甚至還出了更高的價——除了地契什麼都拿了——拿他的承諾代替契約,因為我實在愛說話——耕耘著這片土地,我想多少也耕耘了他這個人,等享受夠了便抽身離去,留他繼續經營下去。有了這段經歷,我在朋友眼中儼然成了個房地產掮客。無論我坐在哪裡,那裡就可能成為我的居所,風景也就以我為中心向外輻射。房子不過是個sedes——座位罷了,如果是鄉間別墅就更好了。我發現了許多宜居之地,暫時還不會有人開發,有人或許會說它們離村莊太遠,但在我看來,是村莊離它們太遠了。那麼,我可以在那裡安居,我想;而我確實住過了,僅僅一個小時,卻經歷了夏天和冬天的生活;看見了歲月將如何流逝,如何與寒冬搏鬥,如何迎來春天。這個地區未來的居民,無論他們把房子蓋在哪裡,都可以確定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個午後便足夠將這片土地劃分為果園、林地和牧場,決定哪些優良的橡樹或松樹該留在門前,從何處眺望每棵枯立之樹最顯風姿;隨後我任其閒置,或許就讓它休耕,因為人的富足,正比於他所能放下的事物之多。
我的想像力把我帶得如此之遠,竟然獲得了好幾座農場的優先購買權——而優先購買權正是我想要的全部——但我從未因真正擁有而燙傷手指。我離真正擁有土地最近的一次,是買下霍洛威爾農場那會兒。我已經著手分揀種子,張羅材料要打造一輛手推車,好在那塊地上進進出出;可是還沒等原主交付地契,他太太——每個男人都有這麼一位太太——改了主意要留著不賣了,他便拿出十塊錢請我解除約定。坦白說,我當時渾身上下只有十分錢,卻算不清自己的身份,我是那個有十分錢的人,還是坐擁農場的人,或是握有十美元的人,抑或三者兼具?這已超出我的算術所能解答。不過,我讓他保留了那十美元和農場,因為這件事我已經折騰夠了;或者說得慷慨些,我按原價把農場賣還給他,而且因為他不是有錢人,我還送了他十美元,自己仍保有那十分錢、種子,還有做手推車的材料。我因此發現,我可以成為富人而絲毫無損於我的貧窮。但我保留了那片風景,此後每年都不需手推車就把它的收成搬運回來。說到風景——
凡我目光所及皆歸我統治,
我的權利無人可以爭奪。
我常看見詩人汲取了農場最珍貴的精華後悄然離去,而那粗鄙的農夫還以為他不過摘了幾個野蘋果。其實,當詩人用韻文圈住了農場,築起那最令人讚歎的無形籬笆,將它扣留、擠乳、撇脂,取走了所有精華,只留給農夫淡而無味的脫脂奶,地主卻往往多年渾然不覺。
霍洛威爾農場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它完全與世隔絕,離村子約兩英里,離最近的鄰居也有半英里,一大片田野將它與大路分開;它緊鄰河流,地主說春天河霧能防霜凍,雖然這對我無關緊要;房屋穀倉的灰敗色澤與破落景象,還有那些頹圮的籬笆,在我和前任住戶之間拉開了時光的距離;那些中空、長滿地衣、被兔子啃過的蘋果樹,預示著我將有什麼樣的鄰居;但最重要的是,我對它最早的記憶——從前沿河而上時,房子隱藏在茂密的紅楓林後,狗吠聲穿林而來。我急著要買下它,趕在地主搬走石頭、砍掉空心蘋果樹、挖掉牧場上新長的小白樺之前——簡言之,趕在他做出更多「改良」之前。為了享受這些好處,我甘願繼續扛著;像阿特拉斯背負世界——我倒沒聽說他得到過什麼報酬——去做一切必要之事,別無其他理由,只為付清款項、安穩擁有這塊地;因為我深知,只要我能不去打擾它,它必將長出我渴望的豐碩收成。但結果如前所述。
關於大規模耕作這件事,我能說的(我向來只是弄個菜園),就是我早已備好了種子。許多人認為種子越陳越好。我相信時間能分辨好壞;等我最終播種時,失望的可能性會更小。但我要對同道諸君徹底說明:盡可能活得自由,不受束縛。被綁在農場上和被關進縣監獄,其實沒什麼兩樣。
老卡托的《農業論》是我的「耕作寶典」,他說——而我見過的唯一譯本把這段話譯得一塌糊塗——「當你考慮置辦農場時,要在心裡這樣反覆掂量:切莫貪心求購;要不辭辛勞地察看,別以為轉一圈就算數你去得越勤,它就越討你喜歡,如果是塊好地的話。」我想我不會急著買下,而要一輩子繞著它兜圈子,最後葬身於此,這樣到頭來它會更讓我滿意。
眼前這次實驗就屬於這類,我準備詳細記述;為行文方便,將兩年的經歷併作一年。如我所言,我無意譜寫憂鬱頌歌,而要像晨光中的雄雞,站在棲架上盡情高歌,即便只為喚醒沉睡的鄰人。
我第一次在林中安家——開始日夜都住在那裡——恰是1845年7月4日,獨立紀念日。我的房子尚未備好過冬,僅能遮風擋雨,既無灰泥粉刷,也無煙囪,牆是粗糙的風吹日曬的木板,板縫寬闊,使得夜裡透風清涼。挺立的白色削木柱與新刨的門窗框,讓屋子看來乾淨通風,尤其在晨光中,當木料飽含露水,我遐想著正午時分,它們會沁出某種甘甜的樹脂。在我的想像中,這屋子整天都或多或少保持著這種晨曦般的特質,讓我想起前一年造訪過的某座山上的房子。那是一間通風良好、沒有抹灰泥的小屋,適合款待雲遊的神明,女神也可在此從容曳裾而行。吹過我居所的風,一如掠過山脊者,攜來的是塵世音樂的斷續旋律,或僅是其中屬天的樂章。晨風永遠在吹,創世的詩篇從未中斷;但聽見它的耳朵卻寥寥無幾。奧林帕斯不過是大地的外表,處處皆是。
我先前擁有過的唯一房子——若不算那條船——是一頂帳篷,夏天出遊時偶爾派上用場,如今還捲放在閣樓裡;而那條船,幾經轉手後,早已順著時光之流漂走了。有了這個更實在的居所護庇,我在世間安頓的路上總算前進了一步。這座輕裝素裹的框架,彷彿是環繞著我的一種結晶,反過來也塑造著它的建造者。它有些像一幅素描輪廓畫。我不需要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屋內的空氣絲毫沒有失去它的清新。與其說我在屋內,不如說是在一扇門後面,即使在最多雨的天氣裡也是如此。《訶利世系》說:「居所若無鳥,便如肉食無調味。」我的住處並非如此,因為我忽然發現自己成了鳥兒的鄰居;不是我囚禁了哪隻鳥,而是我將自己籠居在牠們身邊。我不僅更親近那些常來花園果園的鳥兒,更親近森林裡那些狂野而撩人心弦的歌者,牠們從不,或極少,為村民歌唱:黃褐森鶇、棕色夜鶇、猩紅比藍雀、原野雀鵐、夜鷹,還有許多其他的鳥兒。
我坐在一個小湖的岸邊,這裡在康科德村以南約一英里半處,地勢比村子稍高,身處康科德與林肯之間那片浩瀚森林的深處,再往南兩英里,便是我們唯一名揚天下的康科德戰場;然而我在林中地勢如此之低,半英里外的對岸同樣林木蔥鬱,卻已是我最遙遠的天際。最初那一週,每當我望向湖面,它給我的印象總像是高懸山腰的一泓深潭,潭底遠在其他湖泊的水面之上;而當旭日初升,我看著它拋開夜間的霧衣,這處那處,漸次顯露出柔和的漣漪或光滑的鏡面,同時迷霧如鬼魅般,正悄然向四面八方退入林中,彷彿某個秘密夜會正在散去。露珠似乎比平常更晚才從樹上消失,就像在山坡上一樣。
這小湖作為鄰居,最可貴是在八月細雨初歇的時分,空氣與湖水俱寂,天空仍布滿雲翳,午後竟有了黃昏般的靜謐,黃褐森鶇四處歌唱,聲聲在兩岸間迴盪。這樣的湖從未比此刻更加平滑;湖上清澈的空氣層淺薄而被雲影籠罩,充滿光線與倒影的湖水,本身便成了另一片天空,也因而顯得格外重要。從附近新伐木的山頂望去,向南越過湖面是一片怡人的景致,穿過群山環岸處的寬闊凹地,兩側山坡相向傾斜,彷彿有溪流從那方向淌出,流經林木蔥鬱的山谷,然而溪流卻無處可尋。循著那個方向,我的目光穿過近處青翠的山丘,越過山頂,投向地平線上那些更遠更高的山巒,山色染著淡淡的藍。不錯,踮起腳尖,我還能瞥見西北方那些愈遠愈藍的山巒峰頂,那些天堂親手鑄造的湛藍錢幣,以及村莊的一隅。但望向其他方向,即使站在這裡,我的目光既無法越過、也無法穿透四周的密林。在你的居所附近附近若有水澤,甚好,能讓大地有浮力並漂浮起來。即使是最小的井也有一個價值,就是當你往裡看時,會發現大地並非大陸而是島嶼。這和保持奶油涼爽同樣重要。從這山頂隔湖眺望薩德柏立草地時,洪水季節裡,我看見它們在翻湧的山谷中被海市蜃樓托起,宛如盆底的銅板;湖那邊的大地都像薄薄的地殼,被這小小的水面阻隔開來,浮在水上——這讓我想起,我腳下所棲居的,終究只是一片旱地。
雖然從我門口望出去的景色更加侷限了,我卻絲毫不覺得擁擠或受困。我的想像力有足夠的牧場。對岸隆起的那片低矮灌木橡樹高原,向著西部的大草原和韃靼的曠野綿延開去,為人世間所有流浪的部族提供了無垠的天地。「世上沒有誰是快樂的,除了那些能自由擁抱無垠地平線的生靈。」達摩達羅說,那時他的牧群需要更新更遼闊的草場。
時間與空間都改變了,我住得更接近宇宙中那些最吸引我的角落,更接近歷史上那些最令我嚮往的時代。我的居所之遙遠,不亞於天文學家夜夜觀測的許多星域。我們慣於想像,在星系某個遙遠而更近天庭的角落,在仙后座椅的彼方,存在著珍稀而令人神往的所在,遠離喧囂與紛擾。我發現,我的房子原來位於宇宙中如此幽隱、卻永遠清新未被玷污的一隅。如倘若真值得在昴宿星團或畢宿星團近旁、在畢宿五或牛郎星畔安居,那我便真的身在那裡了,或者說,我離開的塵世生活已同樣遙遠,在最近的鄰人眼中,我不過是縮成一點微光,閃爍著細若游絲的光芒,只在無月之夜才依稀可辨。我蹲踞的正是造物的這樣一個角落——
有個牧羊人,
思緒如山巒般高遠
那些山巒上,他的羊群
時時在他身旁吃草。
要是牧羊人的思想境界還不如他羊群所及的草場高度,我們該作何感想?
每個早晨都是一份愉快的邀請,要我讓生活變得跟大自然一樣簡單,我甚至可以說,一樣純真。我像希臘人一樣,是奧羅拉虔誠的崇拜者。我早早起床,在湖裡沐浴;這是一種宗教儀式,也是我做過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據說成湯王的浴盆上刻著這樣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這個道理。清晨把英雄時代帶回人間。破曉時分,門窗洞開,我靜坐其中。一隻蚊子輕聲嗡鳴,在我的居所裡進行著無形而不可思議的漫遊,這細微之聲撼動我心,絲毫不遜於那些為榮耀高歌的號角。那是荷馬的輓歌,本身便是飄盪空中的《伊利亞德》與《奧德賽》,吟唱著屬於自己的憤怒與流離。這聲音有某種宇宙般的氣質;一則恆久的宣告,除非天地終結,否則將永遠昭示這世界不竭的生機與豐饒。早晨是一天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光,是甦醒的時辰。這時我們最不昏沉;至少有一個小時,我們內裡某個部分會覺醒,那個在其餘時日都在沉眠的部分。我們醒來,不是被內在的靈性喚醒,而是被某個僕人機械地推搡;不是被自己新生的力量和內心的渴望喚醒,伴隨的不是天國的樂音波動,而是工廠的鈴響,空氣中也無芬芳瀰漫——未能醒入比沉睡時更高的生命;那麼這樣的一天,倘若還能稱之為一天,便毫無可期。唯有如此,黑暗方能結出果實,證明其美好不亞於光明。那些不相信每一天都蘊含著比他所褻瀆過的時刻更早、更神聖、更富晨光的時辰的人,已經對生命絕望,正走在一條下墜與黑暗的道路上。當感官生活局部停息之後,人的靈魂——或更確切地說,靈魂的諸般器官——每日都重獲生機,而他內在的守護神靈又再度嘗試,看能創造出怎樣高貴的生活。我要說,所有值得銘記的事件,都發生在晨光時分,發生在晨光的氛圍中。《吠陀》云:「一切智慧都隨晨光甦醒。」詩歌、藝術,以及人類最美好、最值得銘記的作為,都源自這樣的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就像門農一樣,都是奧羅拉的孩子,在日出時奏響他們的樂章。心靈保持靈動與活力、與太陽同行的人,日日都活在永恆的晨光裡。時鐘指向何處,人們的態度與勞作如何,都無關緊要。清晨是當我醒著,而且內心有黎明升起的時候。道德的革新就是努力擺脫昏睡。如果人們並非一直在打盹,為何對自己的一天交代得如此貧乏?他們並不是拙劣的計算者。若非被睏倦征服,他們本可有所成就。千百萬人醒著,足夠做體力活;但百萬人中僅一人醒到能真正運用心智,億萬人中僅一人醒到能活出詩意或神聖。清醒即是活著。我還從未遇見過一個完全清醒的人。我又怎能直視他的臉呢?
我們必須學會重新覺醒並保持清醒,不是靠機械的輔助,而是靠對黎明的無限期待——即使在最沉的睡眠中,它也不曾離棄我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實比這更令人振奮:人類確實能夠憑藉自覺的努力提升自己的生命。畫一幅畫、雕一座像,讓少數物品變得美麗,這確有其價值;但雕琢和描繪我們觀照世界的氛圍與媒介本身——這在心靈上我們確能做到——才是更為崇高之事。影響一天的品質,這是最高的藝術。每個人都有責任讓自己的生活,即使在細節上,也配得上他最超然、最嚴格時刻的審視。如果我們拒絕——或者說耗盡了——我們得到的這些微薄資訊,神諭會清楚地告訴我們該如何做。
我去森林是因為我想要深思熟慮地生活,只正視生命的本質真相,看看能否習得它的教誨,免得臨終時才發現自己從未真正活過。我不願過著非生活的日子,生活是如此可貴;我也不願習於認命,除非別無選擇。我要深入生活,吸盡生活的精髓,要活得堅毅如斯巴達人,擊潰一切非生活的東西,大刀闊斧地砍伐,貼近地修剪,把生活逼到角落,將它化約到最簡單的形式;如果它被證明是卑微的,我便要獲得那全部真切的卑微,並向世界宣告;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我便要親身體驗,在下一次精神遠征中如實記述。因為在我看來,大多數人對生活抱著一種奇異的疑惑,不知它究竟出自魔鬼還是上帝,卻又草草斷定人生在世的首要目的是「榮耀上帝,永遠以祂為樂」。
我們依然活得卑微,像螞蟻一般;儘管寓言告訴我們,我們早已從螞蟻變成了人;我們如侏儒般與鶴纏鬥;錯誤疊著錯誤,補丁加著補丁,而我們最崇高的美德,竟也是由多餘且可避免的苦難所激發。我們的生命被瑣事消磨殆盡。一個誠實的人,掰著手指就能數清所需,頂多在特殊情況下連腳趾也用上,剩下的一概不必細究。簡樸,簡樸,再簡樸!我說,讓你的事務減到兩、三件,而非百件、千件;寧可數到五、六個,莫要數到百萬,讓你的帳目簡單到能刻在拇指甲上。在這文明生活的洶湧碎浪中,雲霧、風暴、流沙,還有千頭萬緒需要顧及,人若想不沉船觸底、終能靠岸,就得憑推算航行,而真能成功的,必是精於計算之人。簡樸,再簡樸!若有必要,一天吃一餐就好,不必三餐;吃五道菜就好,不必百道;其他事物也依此比例削減。我們的生活就像德意志邦聯,由許多小邦組成,疆界不斷變動,連德國人自己都說不清此刻的邊界在哪。這個國家本身,連同所有所謂的內部改進——其實說白了,這些全是外在表面的——恰如一個笨重龐大的家業,雜物堆積,作繭自縛,毀於奢華和盲目揮霍,毀於缺乏精打細算和高尚目標,正如這片土地上的千萬家庭;無論對國家還是對個人,唯一的救治之道都在於嚴格的節儉、一種嚴峻而超越斯巴達式的簡樸生活,以及目標的昇華。活得太倉促了。人們認定國家必須從事商業、出口冰塊、用電報通話、以時速三十英里飛馳——這些毫無疑問,無論他們自己是否參與其中;但我們該活得像狒狒還是像人,倒成了疑問。如果我們不去搬運枕木、不去鍛造鐵軌、不去日夜投入這項工作,而是去修修補補我們的生活來改善它,誰會來建造鐵路?如果鐵路沒有建成,我們又怎能及時抵達天堂?但如果我們待在家裡專心做自己的事,誰還會需要鐵路?我們並非騎在鐵路上;是鐵路騎在我們身上。你可曾想過鐵路底下的那些枕木是什麼?每一根都是一個人,一個愛爾蘭人,或是一個洋基人。鐵軌就鋪在他們身上,他們被沙土覆蓋,火車在他們身上平穩地駛過。他們是沉睡者,我向你保證。每隔幾年就鋪設新一批枕木,任由列車輾過;於是,有人享受馳騁鐵軌之樂,有人承受被輾壓之苦。當火車輾過一個夢遊的人,一根放錯位置的多餘枕木,把他驚醒時,他們會突然停車,大呼小叫,彷彿這只是個例外。我很高興得知,每五英里就需要一隊人手來壓制那些沉睡者,讓他們安分地躺在床上,這正說明他們終有一天可能醒來。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匆忙度日,浪費生命?我們尚未感到飢餓,便已決意要忍飢挨餓。人們說及時一針省九針,於是今天就縫上一千針,好讓明天省下九針。至於工作,我們沒有任何真正重要的。我們患了聖維特舞蹈症,腦袋片刻不得安寧。要是我只拉幾下教區的鐘繩,像火警那樣——也就是說,還不至於讓鐘聲真正響起——康科德郊外農場上幾乎沒有一個人,儘管他今早已經拿要事纏身當了那麼多次藉口,也沒有一個男孩或女人,我幾乎敢說,不會拋下一切追隨那聲音而來,倒不是為了從火焰中搶救財物,而是——如果我們願意說實話——更想看它燒起來,反正它注定要燒,而且大家都知道,火不是我們放的;或者看它被撲滅,如果滅得同樣精彩,還能幫上一手;沒錯,哪怕燒的是教區教堂也一樣。幾乎每個人午飯後打個半小時盹,一醒來就急著抬頭問:「有什麼新聞?」好像全世界都在替他站哨似的。有些人吩咐別人每半小時叫醒他們一次,除此之外顯然別無目的;然後為了報答這份打擾,他們會講述自己夢見了什麼。一夜睡眠之後,新聞就像早餐一樣不可或缺。「拜託告訴我地球上哪裡有什麼新鮮事」——然後他一邊喝咖啡吃麵包卷,一邊讀到今早有人在瓦奇托河被挖去了雙眼;卻從未想過,他自己正活在這世界幽深莫測的巨穴中,而且只生著一隻未開化的眼睛。
就我來說,沒有郵局一樣過得自在。我看郵局傳遞的重要信息實在少之又少。說句實話,我這輩子收到的信——我寫這段話是幾年前的事了——值得那筆郵資的不過一兩封。一便士郵政,說穿了,就是個讓你當真付出一便士買他人想法的機構,而「給你一便士買你的想法」本是句玩笑話。而且我敢說,我從未在報紙上讀過任何值得記住的新聞。如果我們讀到有人被搶、被殺、意外身亡,或某棟房子燒毀、某艘船失事、某艘輪船爆炸、某頭牛在西部鐵路上被撞死、某隻瘋狗被打死,或冬天出現一群蝗蟲——我們永遠不需要再讀另一則。一則就夠了。如果你通曉原理,何必在意無數的事例和應用?對哲學家來說,所謂的新聞全是閒話,而編輯和讀報的人無異於茶餘飯後說長道短的婦人。然而渴求這種閒話的人還不少。聽說前幾天有個辦事處,人們為了獲知最新船班帶來的外國消息蜂擁而至,竟把那裡的幾大塊玻璃板都擠碎了——我真心認為,任何一個機智之士都能提前十二個月,甚至十二年,把這類新聞寫得八九不離十。比如說西班牙吧,只要你懂得適時拋出唐.卡洛和公主殿下,再加上唐.佩德羅、塞維亞和格拉納達——我上次看報以來,這些名字可能略有變化——等其他花樣用盡時再端上一場鬥牛,就算字字屬實了,而且能讓我們對西班牙的現狀或敗象的了解,不輸給報紙該欄目下最簡潔明晰的報導。至於英國,從那邊傳來的最後一條重要消息大概就是1649年的革命;要是你已經了解她平常年景的收成史,就再也不必操心了,除非你的盤算純屬金錢性質。若以一個很少看報紙的人來判斷,外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新鮮事,即使法國革命也不例外。
多新奇的新聞啊!認識那從未老去的事物,豈不更為重要!蘧伯玉(衛國大夫)遣使見孔子問候。孔子請使者就座,問道:「你家主人在做什麼?」使者恭謹答道:「我家主人想要減少自己的過失,但總是做不到。」使者走後,孔子評論道:真是個好使者!真是個好使者!」(《論語》〈憲問篇〉二十五: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傳教士不該在週末的休息日——因為星期天正好為虛度的一週畫下句點,而非嶄新一週的清新勇敢開端——用又一篇拖泥帶水的講道來折磨那些昏昏欲睡的農夫,而應該用雷鳴般的聲音大喊:「停下!住手!為何看似飛快,實則死一般緩慢?」
虛假與妄想被奉為最可靠的真理,而現實反倒成了寓言。若人們能持續地只觀察真實,不容自己陷入幻象,那麼與我們熟知的事物相比,生活就會像童話故事和《一千零一夜》般神奇。若我們只敬重那些必然之物、那些理當存在之事,音樂與詩歌便會在街巷間迴盪。當我們從容而有智慧時,我們便能看清:唯有偉大而值得的事物擁有恆久的絕對存在——瑣碎的恐懼與瑣碎的歡愉,不過是實相的投影。這種領悟總是令人振奮且崇高。人們闔眼沉睡,任憑表象蒙蔽,就這樣到處確立並鞏固著慣例與習性構成的日常生活,而這種生活依然奠基於純然的幻象之上。孩童遊戲人生,反倒比成人更能洞察生活的真諦與關係——成人未能活出生命的價值,卻自以為經驗使其更有智慧,換言之,是失敗使其更有智慧。我曾在一部印度教經書中讀到:「有位王子,幼年被逐出故國,由一個林人撫養長大。在那種環境中成長,他便以為自己屬於共同生活的蠻荒種族。他父親的一位大臣發現了他,向他揭示了真相,他對自身的誤解就此消除,方知自己是王子。」這位印度哲人接著說:「靈魂亦復如是,因其所處境遇而誤解自己的本性,直到某位聖師為它揭示真理,它才明白自己便是梵天(Brahma)。」我深深領悟到,我們新英格蘭的居民之所以過著如此卑微的生活,是因為我們的目光無法透視事物的表象。我們把表象當成真實。倘若有人走過這座小鎮,眼中只見真實本相,那麼請問「磨坊壩」會到哪裡去呢?倘若他向我們描述在那裡親見的種種實況,我們必定無法從他的描述中認出那個地方。看看聚會所、法院、監獄、商店或住宅,以真誠的目光凝視,說出它們的本質,它們便會在你的言說中分崩離析。人們認為真理遙不可及,在體系的邊陲,在最遠的星辰之外,在亞當之前,在末人之後。在永恆中確實有某種真實而崇高的東西。但所有這些時間、地點和場合都在此時此地。上帝自身就在此刻臻於圓滿,縱然萬古流轉,其神性也不會更增一分。我們之所以能夠領悟崇高與高貴,全憑周遭現實不斷地灌注和浸潤。宇宙恆常而順從地回應我們的觀念;無論我們行進快慢,軌道都已為我們鋪設。那就讓我們用生命來構想吧。詩人或藝術家所懷抱的美好崇高理想,終有後人能將其實現。
讓我們如大自然般深思而行地度過一天,別因落在鐵軌上的果殼與蚊翅而脫離正軌。讓我們早早起身,齋戒,或是進食,都要溫和而不受擾動;任憑訪客來來去去,任憑鐘聲響起、孩童哭鬧——決心好好過這一天。為什麼要屈服隨波逐流?莫要在那被稱作正餐的駭人急流與漩渦中迷失翻覆,那不過是正午淺灘上的騷動。挺過這道難關,你就安全了,因為剩下的路都是下坡。懷著警醒的心神,帶著晨曦的朝氣,揚帆駛過,目光投向他方,如尤利西斯般將自己縛於桅杆。如果火車頭鳴笛,就讓它叫到聲嘶力竭。如果鐘聲響起,我們為什麼要跑?我們要思考它們像什麼樣的音樂。讓我們沉靜下來,勞作並將雙足向下楔進,穿透意見、偏見、傳統、迷惘與表象的泥濘——這覆蓋地球的沖積層,穿過巴黎和倫敦,穿過紐約、波士頓和康科德,穿過教會與國家,穿過詩歌、哲學與宗教,直到觸及堅實的底層和原位的磐石,我們可以稱之為現實,並說:這便是了,確鑿無疑;然後從這裡開始,在洪水、霜凍與烈火之下,擁有一個支點,一處可以奠基城牆或國家的所在,或安然豎立燈柱之地,或許還能設置一個測量器,不是尼羅河水位計,而是真實計,好讓後人知曉虛偽與假象的洪流曾經漲到何等高度。與它直視相對,你會看見陽光在它的兩面閃爍,宛如彎刀,你會感到那甜美的刀鋒穿透你的心臟與骨髓,於是欣然結束你的凡俗生涯。無論生死,我們只渴求真實。如果我們真的快死了,就讓我們聽見喉嚨裡的囉音,感受四肢的冰冷;如果我們還活著,就讓我們去做該做的事。
時間不過是我垂釣的溪流。我在溪中飲水;但飲水時我看見沙底,察覺它多麼淺薄。它稀薄的水流悄然逝去,但永恆長存。我想飲得更深;想在天空垂釣,那裡的底部鋪滿星星的卵石。我一顆也數不清。我連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母都不認識。我一直在懊悔自己不如出生那天有智慧。智力是一把劈刀;它能辨識並劈開通往事物秘密的道路。我不願雙手忙碌超過必要的程度。我的頭腦就是手腳。我感到自己所有最美好的才能都凝聚於此。我的本能告訴我,頭顱是用來掘洞的器官,就像某些動物用鼻吻和前爪那樣,我要用它挖礦掘洞,穿透這些山丘。我想,最豐饒的礦脈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憑著探測棒和縷縷升騰的薄霧,我如此判斷;就從這裡,我要開始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