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簾自天際垂落,將市聲濾成一片朦朧的低語。我踏上一輛雙層巴士,車頂迴盪著密匝匝的雨點鼓聲。車身輕晃,緩緩前行。窗外街道浸潤在濕漉漉的光澤裡,積水如鏡,倒映著霓虹燈影,那五色流光在水中暈染、溶解、搖曳,恍若流動的瑪瑙。
車廂空曠,一位老者獨坐前排。歲月在他臉上犁出深溝,如古樹盤根。他望著窗外雨幕,喃喃低語:「從前這山徑上的足印,怕也聽著這般雨聲,留著這般濕氣罷。」隨即,不成調的幾句清韻從他喉間逸出,混著車輪輾過水窪的沙沙聲,竟似時間本身在這狹小空間裡,不經意地漏出幾聲嘆息。車窗玻璃上,乳白水汽悄然織就一幅朦朧的紗畫。巴士如一尾識途的老魚,載著這份被雨聲包裹的沉寂,在記憶的河道中溯游而上。
車輪滾過濕亮的柏油路,兩旁風景次第鋪展。蒼苔點綴的石階小徑,默默訴說著行人往來的故事;百年榕樹垂落的氣根,在風雨中輕搖,宛若無數欲語還休的時光鬚髯。車至半山,霧氣漸濃,繚繞林間。巨樹虯枝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其沉穩靜默,彷彿凝固了無數個潮起潮落、葉生葉落的晨昏。站牌如忠實的守望者,默然佇立,迎送著上上下下的面孔——每一張臉孔背後,都是一段奔波的序章與休止符,是這人間驛站裡,永不停歇的熙攘與離合。「三十年光景,這山徑旁的石頭,怕也換了模樣嘍……」老者目光穿透雨簾,投向更渺遠的霧靄深處。他的話語飄忽,像一縷細細的絲線,輕柔地將車窗外濕冷的此刻,與記憶裡溫熱的往昔悄然縫合——原來方寸車廂之內,我們已然駛過漫長的光陰之河。時間的塵埃,在車輪下揚起又沉澱,有的埋入泥土,有的升騰入雲。我倏然驚覺,這搖晃的車廂,不正是浮沉於人生長河裡的一葉飄萍?載著萍水相逢的靈魂,共度一段短暫的航程。
山頂終站,雨勢稍歇。薄霧如宣紙上暈開的淡墨,纏繞著蒼翠峰巒。老者緩緩起身,那微微佝僂的背影,漸漸融入車窗外瀰漫的濕霧與靜立的蒼松之中,最終定格在觀景台縹緲的邊緣。凝望著那背影消融於氤氳嵐氣,心底驀然震顫:原來你我行旅,不過都是在擦肩而過的他人身影裡,尋找自己靈魂的座標;在他人眉間眼底的悲歡漣漪中,辨認著自身心湖的倒影。
疏落的雨滴復又敲打車窗。車燈驟亮,光柱劈開沉沉的雨幕與山嵐。溫熱的車窗內,微涼的車窗外。引擎低鳴,巴士徐徐啟動,重新駛入風雨蒼茫。車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刻劃出一道光的甬道,前方未知的路途,在雨簾之後舒展開來,宛如一卷尚待落墨的詩箋。
一程山雨,半生煙雲,終將付與這流轉的站台。人生行旅,其貴何在?豈在登頂時短暫的喝彩,抑或終點虛設的桂冠?其精粹,盡在於途中那些靈魂偶然交疊的剎那——那片刻無言的相知、無聲的共鳴,足以燭照漫長旅途中的幽微與孤寂。我們在他人生命的鏡像中照見自己的輪廓,亦以自己的微光,短暫地點亮他人踽踽的夜路。
巴士駛離峰頂,雨中的路標在霧氣裡隱現又消失。車廂內乘客更替如流,方才比鄰而坐的些微暖意,轉瞬已成隔座空椅的微涼。原來塵世逆旅,你我皆為過客,亦同是歸人——那所謂雋永,不過是無數個「與您走過的一程」悄然疊加,溫柔凝固而成的琥珀。
真正銘刻於心的,是風雨如晦時偶然共傘的方寸晴空,是靈魂在他人眸中清澈映照出的那一瞬永恆。縱使前路山高水遠,霧鎖重樓,這車廂中並肩無語的一程,已然是命運最慷慨的饋贈,是我們各自孤獨行囊裡,一枚溫暖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