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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為黑暗奇幻/末世生存題材,故事涉及暴力、血腥、疾病、屍體描寫以及角色死亡的情節,建議讀者斟酌閱讀。卷四 玄岩之境(記憶與灰)
第四章 岩蠕動(地之呼吸)
「聲不只藏於風,也潛於地。若風記憶語,地便記憶人。」
「當地開始呼吸,人就成了肺泡。」——凌川手記
一 數聲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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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行第五日,霜色已沉。 谷脊之上,行伍列成細蛇,共二十七人。 他們的影子在雪上伸縮,聲音卻總慢半拍。 凌川在竹冊上寫: 「今日呼名二十七,回聲二十七。 唯第二聲與第三聲間,有空一拍。」
藻渺側耳聽風,那空拍像是誰遲疑著要說話。
灰童低聲道:「不是人遲疑,是地在接。」 雲栖神色凝重:「北地的土層會重唱人的聲。 唱得越準,人就越不見。」
夜裡,營火沿雪谷排列。有人夢中喃語,聲音被雪吸盡,
卻在地底重新響起,慢半拍。 那聲不屬任何喉嚨,卻準確模仿夢者的氣息。 凌川在火光下抄下: 「地在學人呼吸。」
二 沉聲
第六日,霧更厚。 行伍過一片灰谷,地表長滿裂紋。 每走一步,腳下便響一聲極輕的「咚」。 木梢俯身敲了三下,裂紋隨即回了三次。 第三次比前兩次低半音。 他皺眉:「像是在學我。」 灰童說:「那是岩蠕的前聲。地在甦醒。」
日落後,風停。
雲栖命眾人散坐,貼地而息。 藻渺把笛放在膝上, 不吹,只讓地氣透過笛孔,發出細微的脈動。 凌川數著: 「今夜呼名二十七,應聲十九。 其餘八聲,在地下。」
他沒寫「死」,
只在旁註:「聲延一拍。」
三 岩之呼
翌晨,雪凍如鐵。 眾人聽見谷底傳來低鳴, 不是風,也非獸, 那聲長而溫,像整座地層在吐氣。 雲栖起身,指向遠處的裂谷:「岩蠕在那。」
裂谷緩緩鼓動,
白雪被頂起一寸,然後又落下, 節奏與人心跳幾乎一致。 那不是震,是呼吸。
灰童說:「牠不動,地便不記。牠動,人便進記。」
凌川看著雪面一條條呼吸的紋,忽覺自己胸口也在同拍起伏。 他低聲問:「若牠記完我們,還會記誰?」 藻渺答:「記風。 風記聲,地記人。兩者一合,就是歷史。」
凌川沉默良久,於竹冊最後寫:
「聲數不等於人數。 但若地記人,我們便成了詞的礦。」
四 地之眼
入夜後,雪下的呼吸變得更深。
雲栖命眾人「以靜掩聲」,但靜反而使那呼吸更明顯。 風一停,地便自行有拍。 那拍低至骨下,連火光都隨之顫動。
凌川趴在地上,以竹冊抵耳。
他聽見——不是石的摩擦,而是沉於地皮底下的吟誦。
那吟誦像人聲,卻沒有詞。 每次心跳之後,地便「哼」一次。 他數了九拍,聲便移向遠方,像是有人在地底行走。
灰童跪地貼耳,忽道:「岩蠕到了。」
她指向東北:「牠不走路,牠聽。」 眾人屏息。 雪下一陣長鳴,宛若千年礦脈在喉嚨裡翻身。 那聲音既像風鼓,又像肉息。 地在「吸」,雪在下陷。 有一小塊灰白突起,微微開合,如在呼吸。
五 記錄者
凌川蹲近,看見那塊突起竟有脈紋。
紋路如書頁,層層重疊,夾雜灰白的細沙。 雲栖拿起一顆聲石貼上去。 石內立刻響起低喃:
「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那聲不是數數,而是在背誦存活的名字。
岩蠕的每次呼吸,都令雪面冒出細碎的人語。 有的像咳嗽,有的像祈禱。 凌川震懾:「牠在複誦我們。」 雲栖眼色一冷:「不,只是抄。地在抄人。」
灰童試圖打斷,用骨鈴亂拍。
然而每敲一下,岩蠕的脈紋便抖一下, 隨即在另一處複製出相同的聲。 「牠學會我們的亂。」藻渺低聲,「亂,也成了記錄的節。」
六 吞聲
夜半,灰谷全範圍出現「回拍」。
每當眾人呼吸,地底就延遲一拍吐氣。 風向一改,那呼吸竟與人呼吸疊合。 雲栖喝令:「散開!」 遲了。
最前列的三人腳下陷落,
雪下湧出大量灰氣,並非煙塵,而是聲氣。
那些氣流裡充滿破碎的語。 有人喊「救我」,聲音卻從另一人喉中跑出。 凌川急掘雪,見地層滑開一道滑膩的灰縫, 縫裡有無數像纖毛的晶體, 晶體正沿著那三人的聲道蠕動, 把聲音拖入地裡。
「岩蠕不是獸,牠是地的耳蝸。」藻渺喃喃。
「我們說的每一字,牠都在消化。」
雲栖拔刀劃地,灰氣被切斷,三人胸口猛起,
但聲帶已壞,只剩呼氣聲。 凌川在竹冊上寫:
「今夜呼名二十四,回聲十九。
其餘為地之聲。」
七 封谷
雲栖下令撤離,但谷道已封。
山壁如被某種力量推合。 灰童用骨鈴試拍出口, 三拍後,壁中回來一模一樣的拍子—— 不多一、不少一。
「牠在學我們開口的方式。」灰童面色蒼白。
凌川取藻渺的笛,吹出上次「流族之歌」的錯調, 錯音一出,地底的回聲出現偏移。 雲栖立刻明白:「地不識錯。」 他命全員吹錯、唱錯、拍錯, 讓地的記錄無法對準節拍。
錯音成海,谷底的呼吸終於亂了。
裂紋開始反向收縮,岩蠕的呼吸停頓。 灰童趁隙用骨鈴插入地縫, 封上最後一拍。
地面靜下來。
灰雪飄落,封住所有洞口。
八 記錄殘頁
黎明,灰谷成鏡。
雪面光滑如紙。 凌川跪下,看到地下仍有細微光在閃, 那是岩蠕留下的「抄頁」—— 地底薄層正緩緩寫出昨夜的節律。 每一頁都微微顫動,像在呼吸。
藻渺靠著崖壁,聲線仍破。
她問:「我們救下幾人?」 雲栖答:「十九。」 灰童靜默:「那八人不在地裡,他們在地裡的『聲裡』。」
凌川閉上眼,將竹冊覆在雪上,
讓冰冷透入書脊。 他寫下:
「地開始懂得改稿。
若地能抄,地亦能刪。 今日之史,或許明日只剩『準』的那幾筆。」
遠處傳來微弱的回音。
不是風,也不是窮奇。 那是岩蠕在夢中練習呼吸。
每一次吐息,都帶出人聲的影子, 如同歷史在學會自我誦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