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把故事的結局講完了。
2021年1月29日午後,我在中央山脈卑南南峰遭遇了人生最深刻的山難。當時一同縱走多日的好友,山齡多我十年的小曾在我眼前意外墜落,造成TBI創傷性腦部損傷、大腿開放性骨折持續性出血、髖關節脫臼與多處外傷;身為唯一隊友,也是野外一線反應員(Wilderness First Responder, WFR野外急救員)的我,也開啟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救援任務。從安全接觸、檢傷、嘗試止血、求援、待援到與救難人員協力,直至山難發生後42小時,順利返抵台東馬偕就醫,而後轉診新店慈濟。隔月,我以擅長的第一人稱紀實敘事角度,著成《墜落卑南南,等待旋翼的42小時》一文,將事件細節與內心感觸完整記錄下來,轉眼竟已近五年光陰。
其實,故事並沒有嗄然而止,只是後續我認為是我們與山、與救難隊的私事,沒有特別分享而已。然而,此事近日經歷了一場嚴重的誤解,我才意識到,或許因為當初的事件後續沒有說完,才留下了模糊的想像空間。所以也是時候和大家分享最終結局了。
走完未竟的卑南
當年,我們清空了傷者的背包,用背包本體充當擔架的固定綁帶,將所有雜物用防水袋打包好藏在樹叢中,並將一隻為止血而被剪開的雨鞋放在一旁。
「整理現場、帶走傷者所有物品」並非山難救援的任務,且直升機也沒有載運非必要物資的義務。因此,無論物品的價值,只要山難情況嚴重,都有可能被留在現場,可能由被救者尋求協助取回物資,或是自行前往尋回,當然也有被長留於原地的。
不過,在待援的第二晚,我和小曾就已在外帳下約定好:
「一定要一起回來把這些東西帶下山,並感謝卑南南峰給予我們的仁慈。」
2021年事發後不久,285女神陳宥伶在完成卑南群峰時,便看到了那隻雨鞋,但小曾還在醫院裡休養。
2022年6月,跑山獸Petr發布了一支探索南一段與卑南四峰的影片,也拍到了那隻雨鞋,這時小曾雖已康復,但尚不適合多日負重行程,我也正深陷碩士論文的水深火熱之中。「There was some FB post and also YT video. however I did not tag anyone anytime in FB.」近日我和Petr聊起此事,他說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是誰的東西,直到下山後才發現事主是我們。
2023年11月底,經歷了數次天氣因素倒團後,我們終於得以如願出發,踏上那未竟之途,向山還願。
由於高山寒冷、人跡罕至,加上事發地點是避風山坡,儘管過了很久,但我們意外發現除了被黃喉貂拉出的少數食物包裝袋外,其它在灌叢下被壓著的物資大致上都保存完好,從雨傘、拖鞋到那隻雨鞋,全都找到了。甚至那些被拍到過的食物包裝,也就只是散落在附近,並沒有被風雨吹走,而被尋回大半,讓我們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
在虔心舉杯祭告卑南南峰的山神祖靈、感謝祂們的仁慈與照顧後,我們終於拼上了事件的最後一塊拼圖、還原了山的純淨,也帶回了人生中最難忘的兩個黑夜,完整了自己,與那條一直走不完的卑南之路。

孤單的雨鞋
知恩圖報的倖存者
然而,我直到最近才知道,小曾當時在山上不斷說要回饋救難隊的願,到底有多大、多真實。
原來在出院後,他就捐了一臺消防救災越野車與許多山域救助裝備、總計超過150萬台幣的資源給台東縣消防局,讓他們能在更舒適安全的條件下,拯救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們。
這已遠超我所知的所有山難搜救付費國家的收費標準,但卻是他個人對於台灣這座美麗善良的島嶼,對這個不問緣由重視人民生命安全的國家,一點小小的回饋與心意,讓我更加打從心底敬佩他。
回饋搜救隊,並非山難者的義務,而是受到幫助的人因為感念重生而自由表達的心意;其實只要待援者誠心感謝搜救隊,就算只是口頭感謝也能皆大歡喜。這通常不會是山難者自己會講的事,也是我本來不知道的事;只是如今,我必須讓世界知道他的善良,而不是因為我的未揭露而一直被誤解下去。
當年臺東縣消防局跟我們說過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千萬不能給我們錢,我們絕對不能收!」行政單位收款若沒有相對應的名目,個人收了就是貪污,機關收了就會因無法入帳被卡死而了無意義。
經歷了這個事件,以及徐耀群在玉山東峰驟逝、元植在南針峰殞落的事件後,我才明白為什麼無論我與許多人再怎麼支持「山難搜救收費制」,政府依然維持免費不為所動的原因之一:「寧可錯救,不願錯過。」
一個好人、善良的人能好好活著,他能為自身領域帶來的價值,遠遠勝過投入救援的那幾十甚至百來萬。人的價值,不是任何資訊載體所能比擬,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經驗與情感傳承,正猶如耀群與元植他們從我們身邊帶走、無法複製的那些。而且,許多帶著感恩之心的倖存者,也早已默默在社會中奉獻著。
不收費當然還有其他原因,諸如收費會產生對價關係,便可以被檢討成效帶來更多麻煩,就像面臨巨大訴訟風險的醫護人員。另外也會讓原本馬上能解決的小問題,變成因為害怕高額搜救費用而拖延到無可挽回或難以處理、為搜救隊帶來更大的麻煩等。
但我從未收費的人道救援中感受到的,還是這個國家重視「生命的價值」遠勝少數極端案例所帶來的困擾與浪費;是一個國家最善良的一面,也體現在每一位擔心受難者的救難英雄臉上。
我跟許多搜救隊員聊過,無論遇過多讓人咬牙切齒的案例,他們仍希望下一次任務可以平安將受難者帶回來,從沒遇過預先貼標籤對方是刁民的情況。救援工作並不是理所當然的服務,而是值得所有人敬重的志業。

尋回多數的雜物
遺憾的是,多年來因為媒體報導而不斷在群眾心中被無限放大的少數極端案例,幾乎讓「山難搜救」和「浪費社會資源」畫上了等號,不問原因、不假思索、以偏概全的貼標籤行為,也成為了每一個山難案例留言區的常態。
其實,那是在嘲諷這個國家最光輝的一面,否定國家「寧可錯救,不願錯過。」的善良。
對於一個山海之國而言,因厭惡極端案例而否定所有山岳活動,無疑是最大的遺憾。「遇難不能動用社會資源」在任何先進、台灣嚮往成為的山岳國家都不是主流思想,他們只有完整的制度、健全的教育與管理措施。無論未來搜救收費與否,都是很好的學習對象。
討厭那些惡意浪費資源的真正壞蛋,應該要思考怎麼精準處罰、建立完善制度、嚴格探討收費與否的責任歸屬,而不是開地圖炮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看到極端案例就把整個群體視為寇讎,只會讓台灣人離佔了台灣70%的山地越來越遠。最終,成為一個「小小多山,但我只熟30%的國家」。而我並不希望看見台灣走上這個方向,也是我決定讓善良的人能被看見。

連我們都忘記的,遺留在墜落的登山杖。神奇的是,居然還功能正常。
「責任自負」,指的一直都是做好萬全準備、在冒險的同時全力平安回家;並在遭逢無法躲避的意外時,將損害降到最低、把自我救援的能力拉高、讓救援效率最大化。而外人能不能來救,求援後就只能聽天由命,來是我幸,不來我命,舉世皆然。
身為一個合格的WFR野外急救員,我平常的職責,就是分析風險,提前避免意外發生或小事惡化;更是在遭逢山難時,判斷什麼狀況能自己處理好,什麼情況該「毫不猶豫地申請直升機救援」。
如果連「TBI創傷性腦部損傷、大腿開放性骨折持續性出血、髖關節脫臼與多處外傷」等,毫無爭議需要外援的多重重傷,都還要因猶豫「怕被罵浪費資源」而不敢迅速求救,那我就是對不起自己的專業、對不起台灣的善良,更對不起沒有為社會留住一個,知恩圖報的善良好人。
希望這個小小多山的國家,終將能成為一個小小愛山、懂山的,善良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