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是農曆新年的第一個節氣。如同冬至的極寒之夜暗示白晝將漸漸拖長,立春意味著甦生的暖意將絲絨綿延,但春天並不真的到來。立春是踩過樓梯的聲音,是飄過窗前的巨大藍色,你探出頭去看,轉回來的時候依舊是一張寂冷的臉。
但那就像凝望冰湖。杯底淤積著昨夜吐露的蝶蛹,永生花不朽地綻放於相框邊,在人類自我劃設的靜默與遲疑之中,自然早已悄然遷移挪流。水底的魚,土下的蟲卵與種子,一吋吋地向著光鑽動。冰層變得薄且透明,裂解四散,彼此傾軋直至融化肩頭肘角。雲朵的形狀逐日肥軟,山巒色澤豐嫩,然而一切尚未轉醒,這就是時間被意識到之前的樣貌 ── 你能感覺到的,立春就像清晨五點,棉被底下露出的眼皮微啟,房間輪廓朦朧而親密,剛才的夢猶如去年冬天。
大地回溫,川河復流。在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我想用三張專輯伴我繼續賴床,分別是:Bill Evans《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高橋英子《Drive My Car Original Soundtrack》、下田逸郎《Love Songs And Lamentations》。它們都有一種經歷了徹底的憂傷後、依然選擇懷抱希望的勇氣。這份清醒的勇氣,讓每個春天都年輕如新。
字不是寫出來的,而是留下來的。音樂家以縝密手勢捏塑樂句,我亦會報以相等的慎重。
Bill Evans《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
這一期我本來要介紹羅浥薇薇的短篇小說〈龐城之春〉的,可是我把書放在了台北的宿舍。
這篇小說美麗、傷感、優雅、刺痛,如一枝玫瑰,如女主角的名。深沉的詩意輕托住游離的情節,事物在曖昧的光影間成熟、凋謝。我喜愛這個故事至今,起初因那夢幻又細針的書寫手法啞口稱奇,後來逐漸理解愛上愛情本身是怎麼回事。
節氣將至,無計可施,我就想起了 Bill Evans,也許可以寫寫他關於春天的那張專輯。認識這位爵士鋼琴家是從羅浥薇薇的另一本作品《騎士》,我在其中一頁畫了底線:
「⋯⋯ Scott Lafaro 車禍之後,Bill Evans 是怎麼整理自己的世界,再開始和別的人一起彈鋼琴呢?我聽著〈My Foolish Heart〉,聽到兩分五十秒的即興,感覺過去的祕密溫柔展開,記起美麗的人已經死去,整夜為此心軟不已。」
當時讀到此處,我便放下書找了 Bill Evans 現場演奏〈My Foolish Heart〉的影片來看。寧靜致遠的音樂並沒有留給我深刻印象,反倒是他彈琴的姿勢,似是依偎著鋼琴默禱。他彎著背脊,垂下腦袋,手指溫柔地撫觸鍵盤,彷彿跪在水邊,凝視粼粼波光。或者如〈龐城之春〉裡形容女主角的某個姿態:「像在諦聽又像是在訴衷。」
我以前沒見過有人這樣彈鋼琴。鋼琴手總是抬頭挺胸的,才能讓高貴又巨大的樂器成為他身體的延展。但 Bill Evans 不同,他蜷縮著、收攏著,內斂而無比專注地,把神情埋葬在琴鍵之間。「表演」對他來說也許僅僅意味著與樂器、與合奏者交流祕密和心事。他在此創造一個定義模糊的私密居所,可能是舞台上的一張琴椅,也可能是畫家的畫室、睡眠治療師的長沙發、飛行員的駕駛艙⋯⋯那居所伴隨著每個人的長才與生俱來,我們將在那裡窮盡歲月研究自我的本質。
與 Bill Evans 還有另一次巧遇。阿巴斯最後一部電影《像戀人一樣》,借用了他的歌曲〈Like Someone in Love〉作為原文片名。年邁的教授邀請援交女孩共進晚餐:桌上點著蠟燭和水晶杯,盤裡盛裝櫻花蝦湯,而背景涓流著爵士鋼琴樂句的柔軟漩渦。他渴望重溫愛情,女孩卻寧可盡早上床完事。這首歌令人感到寂寞和縹緲,像一個人把屋子裡所有的燈關掉。
聽見《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已經是後來的事。我憂懼於純鋼琴如銀箔落羽般的孤寂,低音大提琴加上爵士鼓的三重奏,讓氣氛變得和煦愉悅,在精湛的冷意之外,塗抹一層懷舊的淡雅甜味。我特別喜歡第二首歌〈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由 Eddie Gómez 的低音大提琴主奏的中段,敦實穩固而帶著木質薰香;以及〈The Peacocks〉玲瓏俏皮的旋律。〈B Minor Waltz〉是雨夜後的日出,聆聽猶如散步在逐漸敞亮的天色下;〈Sometime Ago〉則是黃昏河岸,心軟之人的足尖躊躇於腐花春泥。
Bill Evans 的琴聲描繪的是冬天盡頭的春天。捱過漫長嚴寒的生命,將在這一刻衰亡或醒覺?我想起 Chantal Akerman 的短片《我餓,我冷》中,兩個女孩從比利時逃家來到巴黎,闔衣臥睡於狹窄的床墊上。這種日子就像她們,既脆弱又勇敢,面臨轉捩、蛻變和幻滅。斗杓東指,殘雪卻未消融,太陽下山以後,昔日凍瘡仍舊隱隱作痛。
但你一定要相信春天。就像相信重逢與新月。
高橋英子《Drive My Car Original Soundtrack》
我經常在雨天遇見「那部電影」。走向《在車上》的那個傍晚也下著雨,下了很久,直到深夜散場仍持續著。
「那部電影」是無法以書寫記錄的。「那部電影」是無法轉述的。因為裡面有太多個瞬間,是唯獨存在於電影之中、只有電影才得以連綴的瞬間。我因為認出它們的美好而感到幸福,和這樣的電影生存在同一個時代,是莫大的保佑。
回家以後,我晾乾鞋子和雨傘,找出《在車上》的原聲帶反覆地聽。我記得當時在戲院裡一聽見高橋英子的配樂,就心想:「啊,是的,沒錯。這就是村上春樹的小說裡存在的音樂。」卻想不起它究竟襯托著什麼畫面。關於《在車上》,我無法忘懷的是它的安靜。沒有人說話的安靜,又或者是宛如抽掉聽覺的一場浩然短暫的聾:車子開出隧道,覆雪的世界一片白茫,車體鮮紅猶如記憶乍響。
專輯以兩段主題組成,命名為〈Drive My Car〉和〈We'll live through the long, long days, and through the long nights〉,再升降出另外八首變奏。曲名引用契訶夫劇作《凡尼亞舅舅》的經典台詞,作為電影重要的互文 / 改寫對象,這段台詞在劇末以手語完整朗讀,索妮亞細膩的手勢指向虛空的彼方和畸人的胸口,眺望天堂的眼神撫慰了掙扎於現世苦難的靈魂。
美沙紀對家福先生說,她看得出這輛汽車多年以來被它的主人以珍惜的心態駕駛著,而我認為,這部電影也被同樣珍惜的心態「駕駛」著 ── 向著遠方,也向著起點。公路燈火闌珊,冰封的回憶在旅途中慢慢解凍,滴出眼眶,化為淚水。輕盈開闊的音樂予人療癒的力量,柔軟起伏猶如夜暮的瀨戶內海,又像在晴空萬里下打開車窗兜風⋯⋯白天是明亮的,而夜晚是澄澈的,這或許是所有美好作品的特質。
專輯最後一首〈And when our last hour come we'll go queitly〉,讓我想起往返島嶼的渡輪上,半顆夕陽將懸在空中的旗幟燒得緋紅;想起曾有某日乘坐一台高原列車穿過雲霧,等待金色的光長驅直入 ── 那天,我真的見著了飄在地面的雲朵。《在車上》對我來說就是「那部電影」。如同每一次旅途中的獨處時刻所允諾的 ── 在死亡之外,在記憶之內,我們可能找到平靜與自由。
奧爾嘉.朵卡荻的《雲遊者》一書引述了哲學家蕭沆的字句,我想頗適合作為這段隨筆的註腳:
「我注意的不是路人的臉,而是他們的腳,我把這些忙碌的人全簡化為匆忙的腳步,但不知這些腳步邁向何方。而我認為事情對我來說很清楚 ── 我們的任務就是在尋找某個不重要的秘密時,揚起漫天塵埃。」
下田逸郎《Love Songs And Lamentations》
這張專輯應該可以讓我成為電台派對上的怪咖,但我從來沒有去過這樣的地方。
它很古怪。怪在笨拙卻從未失誤,怪在它開朗又神祕。〈みんな誰でも〉頹廢而詭譎的吟詠率先俘虜我的耳朵,然後是〈帰ろう〉郊遊日記般的興高采烈。〈あなたには〉像一個害羞的人突然唱起歌來,因為看見某個愁容滿面的傢伙捧著一塊生日蛋糕走過大街。〈飛べない鳥と飛ばない鳥〉讓我想起《愛麗絲漫遊城市》那望遠鏡裡飛過紐約熨斗大廈的白鳥,我認為是電影史上最美麗的一顆鏡頭之一。歌名直譯是「The Bird Can't fly and The Bird Won't fly」,我在想牠們之所以不飛,是否為了陪伴彼此。
至於 B 面的五首英語歌,以兩曲媚俗又浪漫的典型情歌開場,緊接著的〈Two Voices〉又立刻回歸歡鬧的鬼哭神號,聲線自由拋射,在耳道裡以蛛絲構築一場降靈會。下田逸郎善用合音與重唱,創造一個冥冥應和的世界。一種聲響絕不獨立冒現,亦不單獨消失,喧嘩眾聲如同一列戴著妖怪面具的祭典戲子,在行進奏樂式的鼓拍引導下變換著隊形,揚手是陰間,頓足為亡域。誰知道呢,或許我們纏綿椎心的人世,只不過是嶙峋孤島上一條細窄如蛇的鬧街。
情歌與哀嘆。遇見〈みんな誰でも〉已經一年有餘,偶爾我懷疑是這首歌讓我繼續堅定著某些執念,任誰也無法將不屬於我的想法,填塞到我的腦中並誤以為是自己的結論。《Love Songs And Lamentations》或許並不是最適合初春的作品,卻宜於在一年之始校準內心的水位線:淺一些,以接納世界帶來的豐富和狂喜,深一些,則下錨沉思或休憩。生活便是如斯潮汐間的平衡。
One Million Yen Girl,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