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一: 七點半,趕上班,醫院門口
我看到的時候,阿婆已經幾乎要坐到地板上,旁邊的家屬看起來是女兒,跟警衛一人一邊從腋下架著,試圖挽救跌勢,但顯然無濟於事,阿婆的手從腋下被架著,兩隻手順勢被拉得老高,一張輪椅就近在不到一步距離的地方,看起來兩個人是想要將他拉回椅子上。我鼻子聞到一陣異味,確認在是地上的,是一灘令人難為情的尿。
這個畫面裡,沒有助行器或其他輔具、沒有適當的輪椅,阿婆身上也沒有綁輔助帶。
我在心裡吶喊:放開那個阿婆!他的手臂在那個角度沒辦法用力!沒有施力在適當的位置,加上沒有輔具,你們兩個人硬拉也拉不起來。。。
我的腳步晚在我的眼睛跟吶喊抵達現場的時候,另外兩位警衛推著推床過來了,四個人七手八腳地將阿婆硬是移到床上了,到最後我要離開的時候,阿婆平躺在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臉上表情看得出來,是踏出第一步之後不幸失敗的驚恐,是驚動眾人目光的羞愧。
就跟一般家屬一樣的反應,女兒一邊唸著:媽~這下子你還敢吵著要出院嗎?
我心裡忍不住想:限制行動的,究竟是身體?或是尊嚴?
場景二: 十點半,熱鬧滾滾的門診轉了一個八十五歲的病人上來
尋常的衰弱老人,瘦骨如柴。
太太說,以前他最喜歡到外面餐廳吃飯,但這半年來不知為何狀況急劇下滑,變得不會走了,我簡單問了一些問題,老先生始終低頭不語。
我問:您有試著用過拐杖嗎?
太太在一旁回答:他不肯用!覺得沒面子。。。
我走到輪椅旁邊蹲下來,定定地看著他,確定他知道我要跟他說話。
我挽起他的手說:「李先生,等一下我要請你站起來,站起來之後,把我的手當作桌子,或是扶手一樣,不要拉,要往下壓。。。」
站起來之後,我要他把我的手當作拐杖,每一步都要往下壓,身體才會順勢挺起來,有幾次腳步快要失去平衡,他下意識地想拉我的手避免跌倒,但是這樣拉的力量在使用柺杖時是不可行的,我從一開始幾乎每一步都要提醒他往下壓,一直到後面他還可以行有餘力地跟我對話。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看清楚他的臉,年輕時顯然是位風采翩翩的君子。
他驕傲地跟我說:「我以前喜歡跑步,可以跑一千公尺。。。」
那一天,我挽著他走了將近六十公尺,他太太說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走這麼多路、頭抬這麼久,還有興致說這麼多話。
道別的時候,我跟他約定:「現在是十月,接下來年底會有很多飯局,我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到時候您每一場都要自己走進餐廳!」
「回家把您的拐杖帶過來,我們帶您幾次之後,您的治療室就不在這裡了,您要在家裡每一個房間穿梭、走上每一個餐廳的台階還有您平常喜歡去的地方。正確使用拐杖可以幫助您去想去的地方,而不是限制。
我心裡忍不住想:限制行動的,究竟是這身瘦弱的骨肉?或是恣意馳騁在腦中的想法?
關於老人照顧,不論是來自自己或是家屬,過多的保護總是限制,習慣的思維總是箝制嘗試的枷鎖。我知道只要在每一次遇到的案例身上多堅持一點總是可以改變一些,但是認知到我的力量如此微薄,而浪潮如此兇猛,總是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