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同學愛
被送到火燒島的「新生」,有人被判10年、15年,甚至無期徒刑,但是沒有一個人敢相信,刑期坐滿真的可以活著回去。好在生活在一起的同學,不是大學教授就是老師、醫師,都是很有學問的知識分子。即使沒讀過幾年書的農民,四、五十歲的歐吉桑,或是打石頭、做土水的工人,每一個都是不會欺負弱小,人品高尚的君子。年長或身分地位高的同學不但不會仗勢欺人,還百般愛護年輕小老弟,像農村來的洪炯松,以及睡在蔡焜霖旁邊的打石工「石貴仔師傅」(黃石貴)就是這種好人。
「新生長輩」不讓體格瘦弱的蔡焜霖做粗重的搬運石頭、揮大鐵鎚打咕咾石這類工作,蔡焜霖就儘量幫忙那些農村出身,莫名其妙被抓進來的老前輩寫信(每週只限三百字一封,還要通過檢查。)
隊長命令「新生」要到海邊打咕咾石,把石頭抬回來做營區建設,首先蓋營區的圍牆,後來蓋很多克難房子。「新生」在廚房後面蓋了一棟很高很像樣的石頭房子,很像日本的大阪城,難友陳孟和把它叫做「大阪城(おおさかじょう)」。
某日,石貴仔師代表第三中隊去海邊打石頭,他要帶幾個小工跟去幫忙。
「石貴仔師,你也帶我去當小工啦,去打石頭。」蔡焜霖央求石貴仔讓他跟去當助手。
「憨人,你怎麼會掄大鎚呢!」石貴仔一口回絕。畢竟打石不是開玩笑的工作,稍一不慎,手臂會被大鎚打斷、手掌也可能會被打得血肉模糊。但是熬不過蔡焜霖的死纏爛纏,石貴仔最後還是答應帶他去海邊打石頭。
石貴仔對石頭的紋理瞭若指掌,首先要判斷哪一顆石頭可以用,哪一顆石頭不能用。找到目標後,還要仔細觀察從哪個地方插入鑽仔,大鐵鎚敲下去才能劈開石頭。找到適當的切面,先插入鑽仔再用鐵板櫼(tsinn)當撐石,利用槓桿原理藉由鑽仔、鐵片的力量撐開石頭,再揮動大鐵鎚一搥劈開。助手負責固定鑽仔和鐵板櫼讓石貴仔揮大鐵鎚,如果石貴仔揮不準,會打到助手的手,這是當小工最緊張的時刻。
石貴仔果真技術一流,當蔡焜霖還在提心吊膽時,只見他鐵鎚往下一敲,石頭瞬間劈成兩半,劈開的石頭表面光滑平整,讓蔡焜霖嘖嘖稱奇、驚嘆連連。
「焜霖啊,這回讓你掄大鎚試看看。」跟班一段時日,某一天,石貴仔突然提議換蔡焜霖掄大鎚,這下子蔡焜霖可緊張了,萬一失手打到石貴仔的手可不是鬧著玩的。
石貴仔執意要蔡焜霖放膽去做,蔡焜霖更加緊張了,在心裡不停地禱告,最後聚精會神地一鎚揮下,好險,成功達陣。只試過那麼一次,之後不管石貴仔如何命令、要求,蔡焜霖都不肯再揮大鐵鎚。
一般人很難想像,一個普通的打石工哪來本事顛覆政府?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不識字的農民、勞工被牽連入罪卻司空見慣,有些五十歲以上的歐吉桑,一輩子只在田裡做活的也被抓走,洪炯松的父親洪以西就是其中一例。
洪以西老先生一向寡言,但是精通各種農家瑣事,他會用砍下來的月桃莖曬乾後編織繩子和麻袋。在中隊裡他只是靜靜地教同學如何編繩子、編麻袋,靜靜地和同學一起上課、一起勞動,靜靜地活著等待天光。五○年代被捕的政治犯,每一種社會階層的人都有,如果說他們都在反政府,豈不從知識分子一直到工農階級,全民都在反抗國民黨政府?
「新生訓導處」的集中營生活,最能顯現一個人的人品高下。營區沒有餐廳,「新生」都在營舍前面的廣場吃飯。坐在小板凳上六個人圍成一圈,每組有兩個盆子,一盆裝菜、一盆裝湯,海風吹來,沙子被吹到盆子裡,好像添加的天然胡椒粉。雖然菜和湯供應有限,但是米飯還算充裕。「新生」用的飯碗很大,蔡焜霖吃一碗就飽了,有人可以吃到第二碗、第三碗。
營方按照身高編組,蔡焜霖曾經和一位被關的高官同組,吃飯時值星官才喊完「開動」,他就把比較好的菜一直挾一直挾,一直往嘴裡送,完全不管其他五個人是否有菜吃。反而是農村來的洪以西老先生,只是默默的、規規矩矩的、客客氣氣的,偶而看到大家挾了一片魚,他才跟著挑一小塊。所以蔡焜霖在火燒島的感觸就是,人格的高潔與否,和個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或社經地位毫無關連,有時反而顛倒過來。
靈魂淨化之夜
蔡焜霖永遠無法忘懷在火燒島觀賞舞蹈家蔡瑞月表演的那一幕。
蔡瑞月表演舞蹈那一天,「新生」依舊照常上山砍柴,勞動回來吃過晚飯,值星官又把大家集合起來,說要參加「康樂活動」。所謂「康樂活動」經常都是表演京戲,大部分「新生」對京戲興趣缺缺,既看不懂,也聽不出什麼名堂。蔡焜霖倒是記得第一中隊有一位叫唐達聰,以及跟他同樣從中國大陸來的幾位「新生」會演京戲,但是台灣人都不愛看京戲,而且在「新生訓導處」上演的話劇劇本盡是一些反共八股劇,說國民黨的幹部有多厲害,各個非常優秀而且正義凜然,都是共產黨在迫害人民,只有國民黨在拯救苦難的老百姓,「新生」看了無不暗自好笑,國民黨如果那麼厲害,怎麼會被共產黨打到台灣來。
「怎麼不趕快放我們回去睡覺。」以為仍然被強迫看八股的京劇,那天晚上蔡焜霖坐在板凳上望著地面,心裡不斷發牢騷嘀咕。
「嘩!」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驚呼。
「咦?發生什麼事了?」抬頭一看,哇,「新生」用海邊打來的咾咕石所砌成的露天舞台,好幾位漂亮女生穿著美麗的舞衣,有如仙女下凡般正在翩翩起舞,許久沒看過這麼動人的藝術表演,這支舞團實在讓人驚為天人。
露天舞台也兼做司令台用,處長訓話時都站在上面。
「那是蔡瑞月啦,蔡瑞月啦!」坐在旁邊的學長小聲地說。喔,蔡焜霖這才知道舞台上的主角,原來是高中時代所仰慕的現代舞蹈大師蔡瑞月。蔡焜霖從報章雜誌讀到蔡瑞月從日本學舞歸國,經常舉辦舞蹈發表會的報導,卻從來沒有機會看到她本人表演,因為蔡瑞月大多在台北或是她的故鄉台南演出。
平常只聽到蔡瑞月的大名,萬萬沒料到在火燒島竟能親眼目睹她的演出,而且不僅有她的個人獨舞,她還訓練一批「女生分隊」的學生,成員包括台南女中、台中商業、台中女中的學生。那些女學生才十七、八歲就被抓來,蔡瑞月編了幾個舞碼,讓這群女學生在舞台上演出,給全體「新生」觀賞。
蔡焜霖後來從學長那邊聽到蔡瑞月的遭遇,她的詩人丈夫雷石榆當時在台灣大學當教授,「二二八事件」之後被捕,隨後遭遣返中國。蔡瑞月沒有跟雷石榆一起出走,他們生了一個獨子雷大鵬,誰知道後來蔡瑞月也被捕,送到火燒島,獨子雷大鵬只好託付兄嫂照顧。被關到火燒島的蔡瑞月,只能夜夜在夢中擁抱自己的兒子,蔡焜霖是在火燒島第一次聽到她的悲苦故事。
啊,蔡焜霖心想,蔡瑞月在如此苦難的日子裡依舊燃燒自己,編出如此扣人心弦的舞碼,鼓舞所有被囚禁在離島監獄的政治犯,自己怎能每天怨嘆度日呢!
那個晚上,蔡焜霖第一次感受到,無比美好的世界從他身邊向四周伸展開來。
那個美麗的夜晚,氣溫適宜,星空璀璨,舞者曼妙的舞姿彷如善良的天使,輕撫飽受精神與肉體折磨的政治犯,一切顯得如此安詳寧靜,似乎所有哀愁與怨恨都被淨化了,心靈像一張白紙般純潔無瑕。
蔡瑞月帶領「女生分隊」表演的那場舞蹈,給了蔡焜霖莫大的精神鼓舞。像楊逵、蔡瑞月、台大醫院那些醫師,還有各界菁英,在外面的世界只能聽到這些人如雷貫耳的鼎鼎大名,現在卻和蔡焜霖一樣,被關在火燒島上做苦工,過著被羞辱的生活。
「啊,我這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受這麼一丁點苦算什麼?」從那時候開始,蔡焜霖才逐漸想通,後來能夠忍耐度過那段艱苦歲月,受到這些學長的精神感召,也是其中的主要因素。
真人圖書館:我們只能歌唱——蔡焜霖的劫後人生與歷史記憶傳承
時間:5月25日(六)下午2點
地點:二二八國家紀念館 二樓中央區/台北市中正區南海路54號
主講:蔡焜霖(《我們只能歌唱》口述、白色恐怖受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