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要找一部沉穩而內斂的電影很難了,越來越豪華的電影院,似乎註定了電影本身的豪華,也註定了豪華之後必然的空虛,有時候我們會忘記自己為何踏入黑暗的世界,再從黑暗中尋求光明,以致於這樣的行為看起來徒勞無功,還好,我們還有詹姆斯葛雷,他讓我們想起來電影所為何事,因為《星際救援》是一部只屬於電影院的電影。
我們需要一部電影,需要一部讓我們願意放棄手腳,放棄手機以外的世界,能做到這樣的電影已經不多了,更多時候在電影院裡,那扇大門乏人問津,人們更傾向於進入手機裡的小世界,統治手機的是竊竊私語的耳語以及瞬息萬變的影像,
然而《星際救援》做的更多,它意圖要做的是讓我們被吸進這一個世界。
「我爸會拆了這一切」
當月球不再只是月球,正如電影院不再是電影院,而只是我們庸俗生活的延伸,上頭鋪滿我們本要逃避的一切,紀念品、吉祥物、爆米花……太空已不再是太空,而只是地球的延伸,如同西部在被征服的同時,也漸漸死去,《從前有個好萊塢》裡哀悼的既是西部之死,也是電影之死,當我們念出西部這個字,心中有任何的悸動嗎?在拔槍的剎那之間,榮耀與死亡以一發子彈間隔開來,同樣的,今日「movie」、「film」、「cinema」有何意義?他們的意思都是電影,卻代表了不同的電影的不同特質,movie說明了構成電影的基本運動,當然也是構成了撼動觀看者的基本運動、「film」說明了電影以膠卷拍攝的物質性,那些飄忽不定、那些粒子、那些冷暖令我們著迷,而「cinema」則意味著身體與靈魂的不可分割性,你不能把電影從電影院割開,如果把它從電影院割開它看起來還是差不多,那它就不是電影,身體與靈魂是一體的,正如我們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交給電影院與電影。
「太空」、「宇宙」、「銀河」……在今日有何意義?
布萊德彼特所飾演的少校羅伊,因為造成地球危險的凸波的關係,被派往遙遠的海王星,而這一切可能與他的父親有關,他以為他的父親死了,結果十幾年以後,官方居然告訴他,他那參加利馬計畫,前往宇宙盡頭探索外星智慧生物的父親沒死,還可能是這種會威脅地球的凸波之始作俑者,千頭萬緒困擾著他,然而他還是相當的沉穩、冷靜,因為他是專業的士兵、也是專業的太空人,他所受的訓練讓他不會輕易失控,如同開場在太空那因凸波導致的災難,他倖存下來,從宇宙安全降落地球,經過此事卻沒有太大的反應,連他自己都嚇到。(那個時代突入大氣層已經是這樣輕鬆簡單)而那本來該是個安全無聊的又一天太空站日常。
太空之所以殺人,是因為太空拒絕被馴服,如同羅伊的臉部肌肉運動往往是細微的,沒有完全被「專業訓練」給馴服,他在整部電影中幾乎都不曾大吼大叫,但也絕非面癱,他的壓抑極其幽微,絕非李奧納多式的張狂,除了最後那一次,太空人羅伊叫了出來。要詮釋這樣的角色實屬不易,因為他不只是一個封閉自己的角色,而是一個對自己的封閉有自知的角色,他在心理對觀眾說、對自己說,他不想變成跟他父親一樣的人,對於父親的情感他是複雜的,父親答應他會回來,最後卻沒有回來,母親守了一輩子活寡,然而理性告訴他,這不是父親的錯,他只是盡忠職守,而這使得他父親成為了人們口中的「英雄」
但這些有什麼意義?
英雄為了凡人拓寬生活圈最終有什麼意義?
月球上私人海盜肆虐,各國勢力則爭奪資源,就像是在地球上一樣,太空時代,意味著人類被分成兩群,其中一群就如同過往一樣生活,另一群則如羅伊的父親一樣,不在乎這些「地球」的事情,因為這些「地球」的事情千遍一律,當人類擺脫重力的束縛,重新回到宇宙母親的懷抱,一切並沒有改變。
詹姆斯葛雷從情節到空間設計,再到聲音處理,一切都簡潔有力,這簡潔有力的一切包括突如其來的海盜劫車,或者其他突發狀況,都沒有太多小題大作、轟轟作響的配樂,就只是簡簡單單的,咻咻幾聲,人的頭盔被射穿,屍體被丟下車,海盜撞車,當羅伊一行人逃離這一切,遠遠的橙黃色星星飛過,下墜,碰。
碰。
我們不需要知道海盜們是誰,頭盔很好的去除了個性,頭盔在本片另一個作用是用來反射幾何空間,使其在頭盔上印下生冷而有力的幾何圖形,這些圖形包覆著彼此,六角形被圓形所包覆著、有時則是三角形、四方形,或者如摺疊紙箱般堆起所包圍住的空間,遵行著太空生存的節約以及輕量原則,不變得太過沈重以致於無法漂浮,有時候頭盔表面會映照著太空艙內的無邊黑暗,太空人們穿著無個性的裝備,生活在幾何圖形所構成的空間之內,這一切都揭示著感性的多餘,因為感性會搞砸任務,如同羅伊旅程中遇見的科學家與技師們,他們與他這名專業士兵不同,並沒有隨時準備戰鬥,自然對於陌生太空站發來的求救訊號毫無準備,而一頭熱的投入了進入陌生太空站的拯救。
結果就是又一次的,羅伊失去了他認識不久的隊友。
即便充滿著自白,然而本片卻沒有走向漫長的節奏,相反地每一個事件都逗弄著觀眾的情緒,我們會緊張,會屏息,會落淚。我們看著這些深入太空計劃的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沒什麼情緒反應,一切照程序走,而他們打算在火星利用羅伊,利用他對父親的情感,來誘使羅伊父親所在的海王星太空站回應訊息。
但歸根究柢,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羅伊希望找到父親,甚至不惜違反軍令,因為官方藉由那一次又一次心理檢查機,試圖阻止他去將任務完成,因為他們認為羅伊不再適任該任務,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他參與到底,而是要讓他在火星傳遞完訊息後就回去。
他只是偉大機器的零件,以前被父親拋棄,現在被上頭拋棄。
然而羅伊終究還是在火星總監的幫助之下偷偷登上了前往海王星的太空船,並從她那聽到了驚天大秘密,自己的父親為了執行任務,不惜殺害意圖叛變以回家的太空人們,進入太空船過程又是一陣衝突,最終船上只剩下羅伊活著。
羅伊在這過程中思索著自己與父親的距離,父親對他而言是陌生的,然而這一路上,他開始想,或許他與他父親是一樣的,因為兩人都被黑洞所吸引而拉近的人,
只要了解他自己在想什麼,或許也就了解了父親在想什麼,不得不說這裡的情感層次相當的豐富,因為即便羅伊父親殺人的真相暴露,但我們還是知道那是他為了將任務進行到底所做的激進行為,當然這裡雖有羅伊父親私人的狂熱成分,於公卻是沒有錯誤的,甚至我們也能多少理解羅伊父親的狂熱
因為這個世界有時候如此平庸的令我們想逃離,追尋新的可能
在尋父航行中,羅伊獨自一人,甚至接近機器,因為他吃只是為了存活,以致於他補充營養直接用管送入胃,他的精神狀態幾近崩潰,他的記憶正拼命抓緊快散開的一切,包括他的父親、他離婚的妻子,影像疊合在一起,難分難解,半夢半醒間,他承認了自己也害怕孤獨的事實,飄在那宛如子宮的艙室,羅伊的軟弱第一次被我們看見。
最終,他進入了太空站,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凍僵的屍體,打開一道又一道的門,他找到了父親,白髮蒼蒼的父親,父親歡迎他的到來,然而隔著三角形建築構造,還有鐵網,父親冷淡的告訴羅伊,他從來沒有在乎過他,更沒有在乎過他媽媽,所以他才能來到這裡待這麼久,他從來不會想家。
地球對他而言只是地理名詞,這個通往未知的太空站才是他的家。
換作一般的角色早就生氣的出手揍人,或者大罵眼前這個男人了。
然而羅伊沒有。
他只是淡淡的說他知道,並且淡淡的告訴父親要關閉這個造成一切問題的太空站,並帶他回地球。
溫柔,同時堅定。
「父親,你沒有失敗,你成功了,你證明了宇宙中只有我們。」
他的父親隨著他來到外面,然而最終羅伊還是一個人踏上返鄉之旅,因為他的父親放開了繩子,摔出太空站外,並要求與他綁在一起,隨之掉落的羅伊放開他,他重複著同一句話,語氣先是命令,然後是懇求。
「讓我走,羅伊。」
那個被不知真相的地球人所有人奉為英雄,現在被官方當做眼中釘的,那個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男人,正放棄著一切尊嚴懇求著他,或許是因為不敢回地球,或許是因為愧咎,或許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生命不再有任何價值……如同他用歲月蒐集來的資料一樣沒有任何價值。
羅伊最終接受了他的請求
第一次的,我們看見羅伊在咆哮,發狂的咆哮,他失控了,看著遠去最後消失的父親他失控的咆嘯。
之後他動了動頭腦,利用離心力回到太空船上,同時利用爆炸作為動力,帶著父親認為毫無價值的資料,他經過漫長的旅程回到了地球,降落在地面。迎接他的不是對準他的槍枝,而是稱他為少校的,一只友善的手。
「歡迎回來,少校。」
最終我們聽著他重複了一遍開頭對心理檢查機所說的話語,只是這一次他作了些修改,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獨自承擔一切,他在酒吧裡等待,而妻子在門外,我們在宇宙中依然孤獨,然而那是因為我們在追尋完美的他人的同時,將其他不那麼完美的他人視若無物。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然而一切卻又截然不同,因為羅伊理解了父親,並且選擇跟父親走了不一樣的路。
如果說宇宙有什麼吸引著我們,那是因為我們的心中也有宇宙,不論英雄或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