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影友的邀請,幸運搶先一睹捷傑電影將發行的《4k重制版教父1、2》只能說經典就是經典,在4k修復下,過去在電視還有電腦上看的一片黑暗變得富含細節,柯波拉那種拍電影的講究,使得《教父1、2》就像黃金一樣,越擦越亮,今天看來更加震撼,同樣圍繞著幫派鬥爭與家族紛爭的兩部作品既互含陰陽,又互為陰陽。
作為教科書等級的電影,教父1的含蓄可以說與馬龍白藍度飾演的初代教父維托‧柯里昂並列,而教父2則帶著更多艾爾帕西諾飾演的麥克‧柯里昂的狂野,我們只要去看柯波拉如何用不同的攝影機距離與角度,在同一空間內用同樣的事件(有人來找教父幫忙)就建立出教父的人格以及他與求助者的關係,維托的辦公室從黑暗漸漸的打開,他偷窺著那照進他人生的光,那是他厚愛的小兒子,麥克‧柯里昂,他在陽光普照的角落,與女朋友談笑風生,他在那裡說出了著名的台詞:「那是我的家族,不是我。」維托與麥克中間夾雜的是受邀來婚宴的人們,柯波拉便是以這種方式做出了麥克與維托中間的距離及相似性,雖然一者在暗,一者在明,兩者卻都是個觀察者。一個平行而有等級秩序的世界呈現出來,藉由光線的慢慢滲入,時間進來了,維托在作為黑幫老大的陰暗面逐漸被沖淡,一開始空間是封閉的,你看到的是維托與其手下幾乎與陰暗合為一體,而在柯波拉有意而為的打光下,他們的眼睛也埋在黑暗裡,4k版則調低了對比,使得黑與白沒那麼明顯,就如隨著教父處理不同對象的請求,攝影機也越來越遠,甚至門打開了,小孩進來了,這是維托與麥克最大的差別,他能夠收放自如,能屈能伸,並絕不將家人隔絕於自己之外。
《教父1》電影唯一一次把空間打開,是在麥克躲在義大利鄉下的時候,柯波拉用了空間的寬廣來代表回憶,麥克回到了父親發跡的地方,如同回到他的記憶,到了《教父2》我們也會發現同樣是紐約,《教父1》的紐約與《教父2》年輕的維托所待的紐約幾乎完全不同,維托所待的紐約反而被拍的像教父1裡的義大利鄉下寬廣,那是一個可以在屋頂上跑酷、可以在廣場飄車的空間。而在柯里昂莊園之外,《教父1》的紐約則已是擁擠且黑暗的地方,幫派在其中籌劃陰謀,陰謀在狹小空間內發生,毒販作為舊秩序的挑戰者,呼應著新時代的作法已不如過往含蓄,維托那種若非必要則絕不殺死對方,以長期合作為貴的思維,已經被其他舊秩序的幫派大老捨棄,如同毒販以「生意」之名,直接在路上對維托開槍、然後找人直接勒死維托信任的老打手、與警方合作,在收費站以毫無人道的方式把維托的大兒子射成蜂窩,而他最驚訝的是策動一整套陰謀的,在新崛起的毒販之後,居然是一位看似公正的大老,而非另個看起來就下流的大老。
空間的改變表示了一切的改變。
我們看到在本片結局,麥克後來成為女朋友的妻子,看著門被關上,而麥克變得小小的與她非常遙遠,這預示了一切,也呈現了麥克與父親維托的差別,因為麥克雖然比哥哥們聰明,就其本質,是單純的人,所以當他對人性失望的時候,便會走入更深的黑暗,而維托因為知道一切都是生意,而既然都是生意,就不該變成情仇,甚至導致家人不和、自相殘殺,他始終在心理上將自己與家人隔絕起來,比如知道自己大兒子有勇無謀、二兒子懦弱虛榮、女婿平庸軟弱,便讓他們各在其位,同時沒感覺到自己被冷落,而就算他要教訓家族成員,也絕對不讓第三人在場,就像他說的:
「我一輩子學到的,就是小心而已。」
他透過小心建立了秩序,建立了家族,使得每個有求於他的人,每個美國文化的適應不良者,都透過他的幫助撐了過去,同時成為他所掌握的一部分而不覺得不舒服。
他看似與所有人平行,以他的身分,就算要當面羞辱人,也沒有問題,然而他總是以禮貌而沉穩的言談,應對對方的失禮,同時以最不冒犯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實力,以達最有效的震懾,他的聲音輕盈如羽毛,同時沈重如泰山,他是一個不用居人上的提線者,雖然麥可記取了老父親死前的教誨:「絕對不要當被操作的傀儡。」卻沒有意識到父親也並非是以高高在上的身分張揚地進行一切的操作,而總是低調生活,協調忍讓,才有今天的柯里昂家族。
然而時代在變,一切都變得極端化。
在《教父1》,我們看到的是維托所建立的秩序,以及與其他黑幫的平衡正在崩塌,麥可具有勇氣也有膽識,更有聰明,然而他卻沒有父親的手腕,所以在電影最後,那經典的屠殺蒙太奇中,既展示了一代教父的誕生,也展示了一代教父的隕落,即便原本鄙視家族的麥可,後來如何試圖模仿他的父親,都沒辦法改變這件事實,因為最後他不只清除了一切障礙,也清除了許多家人,他沒辦法如父親一樣給這些人一個無傷大雅的位置。
如果說教父1是偉大建築的緊湊崩毀過程,教父2就是崩毀後徐徐揚起的沙塵,連片長都多了幾十分鐘,電影以雙軌制並行麥克在上集作為的種種結果,以及年輕的維托如何從兄弟被殺,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從西西里逃到紐約,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帝國,又一個巧合說明了維托何以特愛麥可,而兩邊的故事性質特異到,你很難想像這是同一部片,它內含陰陽的映照著兩個么子的不同命運,一個白手起家,一個試圖中興,於是《教父1》與《教父2》開頭都有一場聚會,只是一個在紐約柯里昂莊園,一個在搬遷後的內華達柯里昂莊園,也同樣有人前來見當家的教父,然而差異是在前者,前來晉見者對維托可謂尊敬,後者來晉見的議員則不敬,這或許就已繼承上集結尾的惡兆,後來我們會知道雙軌並行,其實是為了最後溶接集合在麥克身上,這一切,包含維托帶著年幼的麥克在火車上揚長而去,離開故鄉,以及面漏疲態,孤身坐在椅子上的麥克,都是一體的,對麥可而言,對過去以及現在的一切都力不從心,於是他只能下手越來越狠毒,但同時他也充滿了徬徨。
於是既然是如煙的思緒,《教父2》自然就發散了許多,在裡頭過去的維托是一條線,在義大利與紐約兩地來往。而現在則橫跨各地,包含古巴與上集就有的拉斯維加斯,外景大量增加,而室內場景則增加了許多挑高寬廣的室內空間,比如在古巴的那場宴會空間,或者維托舊合作夥伴,猶太人海門羅斯的屋頂那可向外眺望的空間,以及聽證會上那宛如紀錄片的俯拍角度,使得麥可看來渺小了許多,尤其那在古巴乍看之下毫無關連的一場驚動所有權貴的動亂,更是讓麥克以及海門羅斯雙雙掛彩,麥克暗殺失敗了,海門羅斯卻也重病在床,而政府高官逃竄,這些位居高位的操偶手,與他們昔日操作的平民,一同在平面上,朝港口逃去,而在此之後麥可與妻子的情感也快速惡化,因為妻子告訴他,她是故意墮胎,為了不再替柯里昂家族製造一個邪惡的成員,使得麥可第一次對她動手,同時把她趕了出去。
一切都如沙塵一樣,散的到處都是卻同時無法握緊,麥克對父親的追憶,彷彿是在對自己行為的一再確認,然而這並沒有改變他決定追殺仇人到底的決心,比如父親老合作對象海門羅斯、比如家族成員二哥弗雷多、比如父親的老手下法蘭克,麥克無法忍受他們的背叛,然而他們的背叛卻都起於麥克為了成為「操線者」的作為,麥克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父親當年的回憶裡,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復仇,便讓他的好友付出了代價,終身瘸腿,麥克已經分不清楚,什麼是必要手段,什麼是洩恨了,所以雖然與上集一樣都有殺人蒙太奇,然而這一次麥可所追殺的,都是已經奄奄一息的人,而麥克,作為父親的複製品,最後落魄的孤身一人在空蕩的室內,所有人都害怕他,包括他的家人。
直至今日,我們逐漸的遺忘了什麼是偉大,無論是偉大的建築,或是偉大的毀滅,然而《教父1、2》卻依然能讓我們重新看見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