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聽過一個說法:「當感到有人正與你為敵,不如想想,三百年以後,你們在哪裡」。一直覺得這句勸人放下憤怒的靜思語雖然立意良善,但充滿陷阱。只要人活著的一天,就無法放下「此在」,於是去想三百年以後,也只是為了改變、珍惜或緩解當下的感覺,甚至影響當下的決定。於是看著這句話,我倒也想不到「以後」,而是想著,除了現在以外,我無法在任何地方,逃不走也避不掉。
三百年,是個抓得滿準的數字。三十歲,你生了小孩,孩子在你六十歲時又生了小孩,孫子在你九十歲時也生了小孩,他們指著照片跟自己的小孩、跟他們的孫子說:「你看,這是你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們去你的墓前上香。但過了三百年,有很大機會所有愛過你的人、知道你名字的人都死光了,不再被記得,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鬼魅浮生》(A Ghost Story, 2017)是導演大衛.羅利(David Lowery)致敬作家吳爾芙的短篇小說〈A Haunted House〉的作品。吳爾芙的鬼魂沒有形體,一對鬼魂,在一對活人居住的家屋中穿梭,在門廊間關門、又開門,試圖記起自己究竟曾經在找什麼、在做什麼,試圖在由活著的身體所累積的記憶當中延續生命。
電影中,如風的鬼魂則成為一個套著白色床單的人物,以半夢半醒的意識經歷這種百年的孤單。導演羅利說,最初他只是有個想法,要拍一部電影,主角就要是那麼一位套著床單的鬼魂,看似戲謔,卻讓吳爾芙的意識流書寫有了一層皮膚。床單作為中介,讓鬼魂看似可以碰觸,卻又總是隔著一層距離;讓他幾乎可見於活人的視線,卻又沒有共同的形貌,天人永隔的無奈於是透過「親密」被凸顯了。
親密是愛人之間的關係。吳爾芙所並置的活人情侶與鬼魂情侶,在電影中融合為同一對佳偶。小說中生與死這組對立概念之互換,是當鬼魂看著熟睡的活人,誰是生誰是死?而電影中則以角色展現。他們也住在一個充滿歷史的屋子裡,女人想搬家,男人卻想留下。爭議告一段落,他們決定走,男人卻在此時因故去世。化為鬼魂,隔著床單,他試圖安撫悲傷的女人,在女人感到最寂寞之際,他就在她身後幾公分的距離。
他看著她哭著睡了一覺、洗了澡、洗了床單,洗去他的身體曾經留下的味道。「最後一次」的感覺透過影像傳達出來。曾經親密的兩人,因為對時間的感受不一,連結逐漸消失了。這一切都透過物、透過他們曾一起居住的屋子來表現,因為有物才能依戀。
屋子在吳爾芙的小說裡也是重點。人稱轉換間,有時是屋子裡活著的那對情侶在描述如風穿梭在家屋中的鬼魂,有時則是鬼魂在看著熟睡的活人,最後則是屋子本身。屋子也有脈動,它的心跳聽起來像是:「Safe, safe, safe.」它不斷試圖告訴它其中的棲居者:「你的寶藏在我當中是安全的。」(Safe, safe, safe, the treasure yours.)
寶藏是什麼呢?寶藏是兩個鬼魂對彼此訴說的共同回憶。被屋子保存、永遠安全的是共享的時間,我們更常使用「愛」這個字眼去指稱,好像它是個抽象的過程。事實上,要有物與空間的參與,時間才是時間。那對鬼魂愛侶所記得的花園還在、閣樓裡的蘋果也還在,當他們在迷途中找到彼此時,透過的是這些物。
在電影中,寶藏轉化成一張小小的、藏在門框縫隙裡的紙條。開場,女主角因為一股害怕的情緒笑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害怕。她開始說,小時候,每次搬家,她都會在舊房子裡留下一張紙條,那上面寫著她想記得的、關於那座房子的事物,那就像是將家的歸屬化為一些字句,屋子與其中的人棲居於字句當中,包括一部分的她自己,永遠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