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考夫曼 2002 年編劇作品《神經殺手》(Confessions of a Dangerous Mind),改編自一名電視製作人恰克.貝瑞的傳記,此人宣稱他曾是中情局特務,過著情報員出任務和電視人的雙重人生──這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龐大的妄想,沒有人能確定,但對這部電影來說,這恰恰是最不重要的。
因為你的妄想就是你人生的一部份,甚至是你人生的全部。
假裝是這個世界的一部份,但卻秘密地、用力地活在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宇宙,這種層疊的錯亂,這種假裝過著一個生活(哪邊才是假裝的?)然後慢慢迷惑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一生所為為何,的日日增長的迷惘和自憎,無法不是創作者生存焦慮的最核心。
查理.考夫曼。從第一部他的編劇作品起守候著,直到幕前幕後都是瘋狂計畫的他且親自執導的《紐約浮世繪》(Synecdoche, New York),雪崩似的評論和票房後緊接著是多年的沉寂,中間每每傳來他要開拍某片卻無法前行。沒見他出現,卻早從他有限的作品感覺到他為自己預言的孤獨和悲傷。
作為影評人,等來了《我想結束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我是失望的;作為考夫曼的影迷、單方的心靈伴侶與創作者,等來了《我想結束這一切》,我接受,也願意看得更多──因為作品何必總是要被檢視優劣進退步,也因為在那個耽溺和狂亂裡有深刻的痛苦,而感覺著自己能理解的痛苦,亦是窩心的。
《我想結束這一切》煞有介事的故弄玄虛,全然是多餘的。把自己弄成不能被爆雷的電影,到底是何必?
電影比據以改編的小說更陰鬱、更悚然,那是一段和女友在佳節返家拜訪父母的旅程,在這個與那個空間裡,時間怪異地跳躍又回流,每個人都快速切換在明朗和憂愁、亮麗和卑微、年輕和年老⋯⋯之間,時間形成一個向心的失控漩渦,真實與想像、願望與恐懼,交互沖刷,交互編織,直到確保真相徹底模糊──模糊了真相,就不會再有一個無法接受的清晰的真相。⋯⋯所有的角色、他們所有的模樣,都來自主角生命中各種念想。故事裡有很多人,故事裡只有一個人。你能在腦中炮製一切,但你終究只是寒愴又可悲到簡直可笑的、小小的、破爛的、被遺忘的一個人。
《我想結束這一切》真是鬼影幢幢,就像 Mike Flanagan 主創的影集《鬼入侵》這段話:「我從小就與鬼(ghost)共處,鬼是罪惡感,鬼是秘密,鬼是後悔與失敗,多數時候,鬼是願望(wishes)。」⋯⋯你許過多少願,你有過多少夢想,你就被多少鬼包圍。
電影中那些獨白、爭執和吶喊,俱令人膽寒,像是那一切已醞釀了全部歲月,此刻出現了終於的破口,黑色的血將由此淌流。
那些悲傷和痛苦實在太直白而沉重了,成為了最 irony 的缺陷。可不是嗎?藝術的自持從來就是轉換,就是舉重若輕,可我不將《我想結束這一切》視為作者的憊懶失守,我將之視為那個痛苦再也無法忍受、無法轉換,甚至,沒什麼好轉換。反正,沒人在聽、沒人在看、沒人在乎。
同時,我想提也在同時發生的另一個故事,即是剛出版的韋勒貝克新書《血清素》,套用上面出現過的句式「作為評論者⋯⋯,作為書迷⋯⋯」,這亦是讓我驚恐又難過的作品。
韋勒貝克的作品總是有憤怒、不耐,卻間雜著銳利又神奇的幽默感,以及極端美麗而詩意的感傷,那讓一切成為迷迷濛濛的虛無。但《血清素》卻解消了那個虛無,非關情節,而是字裡行間各種狀態的比例感。這為什麼可怕,因為虛無原本是我們的最後一步,最後一個堡壘。要已上綱到如何的痛苦,才能瓦解虛無?
同時讀《我想結束這一切》和《血清素》,真是覺得,到底還能怎樣欺騙自己這個人生值得一活?所有的建構都在佈局潰解,所有的洞見都在挖鑿深淵。
回到《神經殺手》吧,還記得電影怎麼結束的嗎?那個電視製作人想了個新花樣,找三個老人上節目,一起回顧此生,問自己離初初的理想有多遠,沒拿槍轟掉自己腦袋的人獲勝。
全文劇照:Netflix 提供
延伸閱讀:
韋勒貝克和伊吉帕普合作的電影《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