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得知一則傳奇?
耆老的口耳相傳,充滿他人介入的色彩,就事件添枝增葉的立體化過程中,吸收了講述者的靈魂、幻化成無數個版本,使我們離真實越來越遠,更或許對傳奇而言真實並不重要,就連後世也被允許編輯進自己的想像,這種開源式的浪漫,正是它的終極精髓,依附在一代一代之中,傳奇活著。
而紀錄片追求真實的特性,似乎在扼殺「傳奇」的生命,然而紀錄與傳奇就像真實和浪漫並非二元對立的關係,紀錄片擁有更多線索或證據,還原事件的真相、除去繪聲繪影的雜訊,它的真實更像一把劍,削去糾纏不清的枝葉,直指傳奇之所以為傳奇的核心,它的浪漫便在於使你終能和傳奇對望,在傳奇的雙眸中你看見了自己,從而獲得一種專屬於你、無可取代的理解。
<被遺忘的廚神>正是這樣的典範。在此同時也看了紀錄江振誠的<初心>,後者的處理手法更像是紀錄式的新聞報導,儘管每個段落都如此明確,卻留下一種「如果只剩真實,那不過就是他人故事」的空虛感,混淆了作為紀錄片的意義與價值。
姑且不論兩位人物的差異性,這與拍攝團隊的企圖心、講述事件的能力有關。兩者都在談論料理的傳奇:尋祕大廚傑若麥亞·陶爾的<被遺忘的廚神>片名直譯為「最終的壯麗」,與江振誠的<初心>並置,彷彿一個說的是傳奇的終章,另一個說的則是傳奇的開始,但從兩部片收尾的選擇卻看到相反的效果。
後者,從江振誠結束新加坡米其林二星的Restaurant ANDRÉ順敘到他回台打理RAW,處理人物對白跟影像素材的方式都朝向圓滿平靜,甚至收尾以江振誠對媒體「如今江對RAW而言,比較像是一個精神性的象徵而非主廚」的批評並不介懷,反倒高興大家看到的是他的團隊而不是他,如同他已完成了神聖的傳承(後續另述),通篇呈現著心滿意足的和諧性。同樣以順敘為主體的<被遺忘的廚神>,卻有懸疑的調性,既自卑又自大的陶爾在Chez Panisse掀起美式餐飲革命、開創明星主廚風潮的Stars、睽違餐飲界15年後重返Tavern on the Green卻黯然退場,固然是人物的性格造就命運的轉折(同樣後續另述),但導演安排陶爾離開紐約前徘徊中央公園,以他拾級而上的背影作為收尾,隱隱賦予這個畫面靜待再起的能量,儘管他年事已高,不論下次他將面對的仍是料理的呼喚、或是偏向內在的挑戰,觀眾都能感受到所謂的「最終」還不到時候。
<被遺忘的廚神>做為中文片名,自然是為了讓觀眾更好理解主題、甚至帶著探祕的吸引力,但在陶爾的故事裡,我們明白了這「遺忘」完全是陶爾的選擇,這有賴紀錄者有著明確的目標,作為一部要講述革命性大廚的紀錄片,卻選擇把料理帶往私人的維度,而讓觀眾理解到是怎樣的人物性格推演了事件的發展。除了陶爾在Chez Panisse時期宣揚「以食物歌頌產地」掀起美式飲食的驕傲,本片並沒有描述其他更深層的料理理念,烹飪對他而言更像是天賦,更是自幼孤獨的他唯一的保護、使他能感受到愛的方式,自身和料理成為同義詞,既渾然天成又過度偏執,即使未曾嚐到他的手藝,也能從這樣的敘事中品味到那種生命的厚度。
<初心>則以事件帶出人物,也是因此才會形成前述那種空虛感的收尾:正因為江振誠還年輕,未來尚有許多挑戰—不論是料理或內在的挑戰—既無人能預見未來,只能停在當下的「事件」導致對「人物」也只能游離在某種層面的探索,否則將無法收尾。此外依比例來看,本片更像是Restaurant ANDRÉ的結業紀錄,透過這家餐廳營運的方式,呈現江振誠對料理的想法,然而更多的是朝向事務性的操作,與分段章節所提料理哲學存在某種斷裂感。自然能理解這部片並不是江振誠《八角哲學》的紀錄片,但片名既叫做<初心>,卻又如何在以事務為主的敘事裡,感受他對料理本身細膩的信念或是回歸本質的初衷?尤其回到台灣的篇幅僅佔了三分之一,又很零碎地借他人之口詢問他為何選擇回到台灣、借士林廟口的小吃描述他的美食原點(其中並沒有特別的觀點)、在RAW繼續著事務性的操作;回到台灣這個本應該是最重要、更能看出江振誠初心的段落,卻可惜的沒能提升至一種開創的積極性,也因為敘事的方式使得我們無法進入角色的心靈,不論他如何回答「為何選擇回到台灣」,都有種標準答案的遺憾感。
本片也犯了「無法收拾殘局」的毛病。其中一個例子是江振誠和恩師賈克大廚對談時,聊到新的一代太想當老闆而對料理缺乏熱誠,之後卻沒有任何的轉折—不論是他個人認知的轉變或是他的團隊給予他不同的感動—去交代為何在RAW他突然有種滿意的傳承感;其二,是江振誠太太的段落—一個成功的男人不僅背後有個優秀的女人,甚至這個女人也可以和他同為台柱—然而素材卻選擇了許多潘感到不確定的段落,不論是她自己的事業、適不適合當個母親、對於结束Restaurant ANDRÉ感到難過,她的掙扎甚至比江振誠的部分更動人(若是全片以她作為主角視角將更獨特),但導演只是丟出這些內容,並沒有還給潘理應有的重要價值,甚至在江振誠回到台灣之後再沒有她的出現。也許拍攝團隊無法控制所有的素材是否能夠互為圓滿的詮釋,但既然作為紀錄片,素材的挑選更為重要,給予什麼、缺失了什麼,都影響觀眾如何理解整個故事,以及作為導演透過這部片想彰顯的是什麼。
如今,我們有著空前的訊息量、在數位化的世界裡人人訴說著自己版本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是一小部分的真實,我們不缺真實,卻更難說好一則傳奇,或許是因為我們不再信仰,不再相信那樣的浪漫其實就在人性之中,既光明又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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