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腸旺,是一道台式川菜,由來眾說紛紜,但我個人覺得眾多說法裡比較合理的,是軍隊的伙夫,用鴨血大腸烹煮出類似毛肚血這道菜的這說法,畢竟當初初來台灣,食材因地制宜,軍隊退役或現役的伙夫們,的確是創造出不少跟家鄉風味,同中有異的各式料理,很多菜式也延續至今,所以,五更腸旺的來源,我自己是選擇相信這講法的。
小時候家裡是父親掌廚,記憶中,除了過年過節外婆燉滷的牛毛肚外,父親是不煮也不吃內臟料理的。父親喜歡上館子,那時父母兩人加起來的收入,支付得起我們一家四口,每月平均外出3至4次的吃小館,去的館子不外乎川味小館、就是上海式的海派西餐廳。而在川味小館裡必點的菜色,至今我記憶猶新,乾煸四季豆、豆瓣鯉魚、五更腸旺。
這三道菜色,是父親評判一間川味館子好不好吃的入門磚。乾煸四季豆,四季豆要煸的香而不焦、脆而不生,肉末更不能焦如木炭,咀嚼間還要有微微肉味溢出,連裏頭的蒜瓣都不能生熟不分,重要的是吃完後盤底要留著一汪紅油,代表四季豆儘管煸過油了,菜帶有油香,卻又沒吃進太多油,不讓人膩口,光看我父親對這葷素相間小菜的要求,就知道,他個性根本刁鑽乖僻。難怪,我也不好相處。
豆瓣魚,父親會要求要用帶魚子的母魚來做,豆瓣醬不炒酒釀,基本上就不合格。吃豆瓣魚,重點不是魚肉,是吃魚子跟周邊的豆腐,整塊魚子裹挾微微酒釀薰香,帶著紅熱辣油,入口嫩、還粒粒分明,那叫美味;豆腐切口要平整,得用板豆腐做,板豆腐的孔隙大,飽含的住紅油魚香,一口咬下去,魚汁鮮辣在口中迸裂,那才得以叫美味,用嫩豆腐完全不行。魚子、豆腐,吃完肚子有空間,父親才拈點魚肉入口。爸爸曾在一家不熟的館子裡,點了豆瓣魚,夾上一筷子豆腐入口後,火氣大的叫來跑堂,讓人站邊上訓說人家一頓,也不叫重作,光罵,罵完坐下來吃飯,吃完會鈔走人,魚錢算在裡面,但整條魚完好如初,他不碰不吃,也不讓我們去碰去吃,就這個脾氣。
最常去的川菜館子,記憶中叫黔園,在西門町一條小巷子裡,那條巷子滿滿都是川菜館子,低矮的屋簷,圓鐵椅、圓鐵桌、白色塑膠筷,筷端總是帶抹洗不乾淨的紅油淹染,落座後,那時還稱作跑堂的服務生,會端著一個圓鐵盤,裡面呈著幾種不同的涼拌小菜,來到桌邊請我們選擇,最後落在桌上的,常是油炸花生米、紅油涼拌小黃瓜、豆干絲這三種。去西門町吃川菜,父親不會走錯巷子進錯家,這餐食讓他有期盼的雀躍,但對我來說,那年紀實在覺得口味太重,一點都不特別愛,我等著的是,爸爸用完餐後心情大好,願意花上10元給我買一串番茄裹糖片的冰糖葫蘆。
父親對乾煸四季豆、豆瓣鯉魚要求太嚴格,不知道是不是造成我做不好這兩道菜的原因?前者火侯控制太高標準,後者,現在到哪買帶魚子的母鯉魚呢?結果,我只能做腸旺這道滷煮菜色,然而,我父親卻從來沒吃過他女兒做的這道料理。父親離世前那兩三年,我過年回他家陪他看電視,看一看爸爸忽然提到,他的家鄉在過農曆年時,也有宰年豬的習俗傳統,那時候的豬肉好好吃啊,是粉嫩紅色的,完全沒有豬臊味,甜香的很;我問他,那大腸、豬腰那些個呢?父親愣了一下,喃喃說,對啊,去哪了呢?想了想,才又說,可能被下面的人分走了吧,至此才知,父親大戶人家的少爺脾氣,飄洋過海,這一輩子都藉著吃穿烙印在他身上了。
這陣子,我常做這道菜,邊做邊想,我要給他改名叫五個常旺,財旺運旺勢旺日頭旺,不好的事情全都忘。父親生前跟孩子們沒有很親,離世後,也不曾入過我夢中,我想,或許父親這輩子活的並不太順心,所以也不大留戀,我願如此冀望,他是有福報的,人走的沒有掛念,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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