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的人

這天中午，四、五位大學生有說有笑，走進校園附近這棟位於窄巷中，專門分租套房給學生的公寓。學生身後，有一個跟前方人群看起來不太協調的身影，左臂夾著幾片扁平的紙箱，踽踽而行，踏進公寓大門。

這名中年婦女從手提包中拿出手機，把眼鏡推到額頭上，瞇著眼，盯著螢幕裡的文字。過了一會兒，她才邁開步伐，踏上階梯，走向三樓。

來到三樓邊間的這一間套房門口，她的手剛剛碰到門把，就像觸電似的立即縮回，雙手抱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低聲啜泣起來。

這時，一名女大生踏上三樓，好奇地往這裡張望，小映媽胡亂擦擦淚水，拿出鑰匙，開門走進套房。一走進去，見到床頭櫃上擺著的，正是自己的繪畫作品，畫的是小映小時候，對著鏡子梳頭髮的情景－－小映媽瞬間崩潰，把門甩上，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過了十多分鐘，情緒漸漸平復，她將紙箱一個一個摺好，開始收拾房內的物品。一邊收拾，一邊自言自語了起來：

「小映，對不起，媽媽一直鼓不起勇氣來幫妳收拾東西，拖到現在才來。妳放心，妳的東西媽媽一定會幫妳整理好帶回家，不會丟掉。」

一個多小時後，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準備要去浴室幫女兒收拾盥洗用品，一打開浴室門－－「啊！」她驚呼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小映媽嚇得心臟快跳出來，但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面鏡子。由於浴室空間狹小，鏡子只能裝設在正對著門的位置。

不過，小映媽的情緒並沒有緩和下來。她想起幾個月前，小映在電話裡說的那番話，一陣怒火從心底燒了出來。她指著鏡子，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

小映媽邊罵邊順手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沐浴乳，使勁往鏡子砸了過去……

小映從小跟媽媽相依為命，母女倆感情極好，根本是無話不說的姊妹。

半年前，小映轉學到北部的這所大學，媽媽本來想北上幫女兒打點一下住處，無奈工作太忙離不開，只好讓女兒一個人處理。小映第一次離家住宿，始終不適應外宿生活，每晚睡前都會打電話給媽媽訴苦，媽媽也盡可能安撫女兒。

「好啦，小映乖，過一陣子媽媽有空上去看你。我知道妳一個人在那邊住很辛苦，但至少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啊……」，小映媽話還沒說完，驚覺說錯話，趕緊打住。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傳來小映堅定的聲音：「媽咪，我知道了，那妳早一點睡吧。」兩人互道晚安後，便掛了電話。

事實上，小映之所以轉學，倒不是這所學校有多好，只是想要遠離那個渣男而已－－

小映在高中時期跟同年級的一個男孩交往，兩人還約定好唸同一所大學；後來，兩人果然如願考進那所離家不遠的大學。小映原以為兩個人可以延續高中時期的愛戀，沒想到男朋友竟然跟他們系上的一個學姊越走越近，然後就把小映給甩了。

傷心欲絕的小映不想撞見他們兩人在校園內甜蜜手牽手，立刻辦理休學，準備重考，小映媽也支持女兒的決定。

不久前剛遭遇感情挫折，雖然換了新環境，慢慢走出情關，但小映仍難免自怨自哀，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找不到好男人了。再加上這學期他們班上無緣無故冒出了兩、三對班對，見他們整天出雙入對，看得小映怨嘆連連。

知女莫若母，小映媽知道女兒表面上想交男朋友，但不是真心想交，其實是想盡快轉移注意力，不想再為前男友而苦惱。所以，她也盡量不提起感情事，但兩人每次深談到最後，總是不知不覺扯到感情問題……

「唉……算了啦，我看我這輩子，再也沒有男人要了啦。」一天晚上，小映上樓時，拿著手機跟媽媽大吐苦水。走到樓梯轉角，她沒注意到房東太太正走下來，兩人差一點撞在一起。小映瞬間紅了臉，向她點了一個頭，草草結束通話；才爬了兩階，又差一點撞上一個人，小映張大眼一看，是房東太太那個瘦得跟竹竿一樣，整天宅在家裡，宅到幾乎沒有存在感的魯蛇兒子。

小映時常懷疑，到底是他很少出門，還是就算出門，小映也沒有察覺到？不過，最近幾次見到他，總感覺到他即使低著頭，卻似乎在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她，瞄得她渾身不自在。

這次從他身邊經過時，小映明確感覺到他的那雙眼睛又瞄了上來。她不想再多作停留，於是加快腳步回到房內。

小映媽媽看女兒自暴自棄的模樣，不是很放心。隔天晚上又打給小映，想好好開導她：

「小映啊，妳聽我說，妳年紀還輕，有時候緣分沒到……」

「媽咪，我知道啦。對了，我跟妳說啊……」，小映打斷媽媽的話。接著，壓低聲音說道：

「昨天房東太太有聽到我說沒有男人要的那些話，結果啊，我今天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我房門口，然後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個可以看見未來老公的方法耶。」

「欸？什麼方法？該不會是半夜對著鏡子削蘋果那招吧。」

「對！妳怎麼知道？」

「厚唷，在我那個年代就流傳過這個傳聞了啦。我國中的時候偷偷喜歡一個男生，一直幻想以後嫁給她。我有一天半夜就真的對鏡子削蘋果，結果啊，妳猜我看到什麼？－－看到一個在削蘋果的花痴！哈哈……哈……」，兩人同時在電話兩頭大笑起來。

「哈哈，笑死我了，原來妳也會想男人想到這種程度……

「欸，可是妳知道嗎？房東太太說我們的方法都用錯了，其實根本不用削蘋果，但要在半夜十二點整的時候，把室內的燈全部關掉，站在浴室鏡子前，點燃一根白蠟燭。然後，敲敲鏡子，叫醒鏡中人，再閉上眼，心裡默唸：『拜託讓我看未來老公。』唸九十九次。前面幾天不會看到，不過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鏡中人看你有誠意的話，就會讓你見到了。」

「呵呵，我怎麼會生出這麼笨的女兒？這種蠢話妳也信哦？妳被人家耍了啦。」小映媽不以為意地取笑女兒，小映也痴痴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還是和往常一般，母女倆在睡前天南地北的亂聊。漸漸地，小映媽發現女兒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悲觀，完全不再提那個渣男，除了偶爾抱怨最近隔壁的施工聲，吵得她讀不下書以外，小映在言談中似乎充滿了希望，好像在期待著某件事的到來。

一個半月後的某天晚上，兩人在電話裡還沒聊多久，不到十一點，小映就跟媽媽說要讀書，把電話掛了。小映媽媽坐在沙發上，拿著話筒，發呆了好一陣子，感覺哪裡不對勁，直到話筒傳來連續的「嘟」聲後，她才回過神來，掛好電話。

那天夜裡，小映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覺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想打電話給女兒，卻又怕吵到她讀書。直到半夜一點－－

「鈴－鈴－鈴－」客廳茶几上的電話傳出急促的聲響，小映媽從床上彈了起來，衝出房門－－從來沒有人在大半夜打電話來，一定是出事了、出事了……

她努力穩住手，拿起電話，放到耳邊，還沒來得及「喂」出聲，電話那頭就傳來小映驚慌的聲音：

「媽咪，我看到了，是真的！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

「小映，妳怎麼了？妳有沒有怎麼樣？」

「媽咪，是真的！是真的！我看到了！」

「等等，妳說慢一點，妳看到什麼了？」

「蛤？妳別嚇我，妳在哪裡？」

「我在我朋友房間，我沒……沒事，可是我剛剛，真的……看見了……」

「妳說那個看未來老公的傳聞嗎？妳真的試了？！妳看到什麼？」小映媽得知女兒沒事，放了一半的心，冷靜下來追問下去。

「對，我看到了，」小映喘了一大口氣，聲音聽起來緩和不少，「可是，我看到的是……」

「真的假的，是誰？」

「媽咪，妳不要緊張，我在鏡子裡看到的是房東的兒子。但仔細想想，可能是因為他總是讓我覺得不太舒服，最近常常作惡夢夢見他，才一時眼花看錯了。」

「厚……嚇死我了，妳又不是不知道妳自己容易作惡夢，下次不要再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了。還有，妳說房東兒子讓妳不舒服，是怎樣？他是不是對妳性騷擾？」

「沒有啦，他沒有怎樣，只是他的眼神讓我不舒服……」，小映把房東太太兒子的事情跟媽媽說了，母女倆徹夜討論，決定搬家，畢竟還是住得安心比較重要。

過兩天，小映找到新的住處，隨便找了一個退租理由跟房東太太說明。想不到，房東太太居然以幾近哀求的態度極力慰留她，甚至把房租砍到只剩一半，好說歹說希望她續租，卻仍舊無法說服小映。

「唉……」，房東太太嘆了一口氣，「好吧，看來我們沒有這個緣分，那就祝福妳吧。」說完，她關上鐵門，留小映一人站在空盪盪的走廊上。

「這個緣分？是哪個緣分？」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但她沒有多想，走回房間打包去了。

打從一早開始，小映媽就覺得心神不寧，跟那天夜裡一模一樣的古怪預感又佔據了她整個腦袋，做什麼事都無法專心。轉念一想，事情都已經過了兩個禮拜，女兒這兩天就要搬家，將要遠離房東太太的奇怪兒子，展開新生活，情況應該會越來越好，何必多心呢？－－小映媽為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之後，重新振作起來，走進會議室開會。

公司規定，會議中一律禁止攜帶手機入內；且會議一旦開始，不准任何人入內，遲到的人就只能在門口罰站，等候會議結束。

但這天很反常，會議進行了不過五分鐘，門外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幹什麼東西？公司什麼規定不知道嗎？不要理他！」經理臭著一張臉大吼。然而，敲門聲還是持續不斷，而且越來越大聲，「幹！火燒厝哦？」經理火了，站起來，大踏步走向門口，大力打開門，總機小姐一臉蒼白站在門口。經理正要開口幹譙，總機小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拖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經理又走進來，表情變得凝重，他望向了小映媽，「呃……那個，采萱啊，妳……跟總機去接一下電話，╳╳分局找妳。」

「分局」兩個字傳進耳裡，剛站起來的小映媽突然眼冒金星，又倒坐回椅子。經理立刻吩咐總機小姐和另一位女同事攙扶她出去。

不出所料，電話那頭傳來了噩耗：小映車禍死了！

同一時間，辦公室正盯著電腦螢幕或滑手機的同仁們，紛紛看到一條即時訊息：

畫面中，一名女子坐在路中央，滿頭鮮血，意識似乎不是很清楚。忽然，四周響起一陣驚呼聲，只見一台休旅車倒車高速駛向女子，女子下意識舉起雙手－－「砰」的一聲巨響，受到二次撞擊，被拖進車底，然後從車頭處滑出……

駕駛緊急煞車，又踩下油門向女子衝去……就這樣來回四次衝撞、輾壓女子，直到不慎撞上中央分隔島，無法行駛，民眾趁機蜂擁而上，將他拖下車來。

從駕駛被拖下車，直到警方到場，他的嘴裡始終高聲喊著：

沐浴乳的罐子離開手的那一刻，小映媽便驚覺不妙；她的身體本能的後退，雙手抱頭，以免玻璃碎片彈射到臉上。說也奇怪，一陣玻璃碎裂聲響起後，不但沒有幾片碎片彈回來，連沐浴乳的罐子也沒有反彈回來，就這樣穿過了玻璃，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小映媽走向碎裂的鏡子，眼前出現了一個詭異的景像－－

鏡子後的牆被挖空，另一邊也是一間浴室，被她擊碎的鏡子碎片散落一地；此外，還有一些透明玻璃的碎片。

在那一瞬間，小映媽還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這一間是隔壁戶的浴室。但她越看越奇怪，一時也說不上哪裡怪。

終於，她發現：

－－對面浴室架子上的沐浴乳罐子，不就是她丟出去的那一個嗎？

－－咦？不對，地上的那一罐才是她丟的，怎麼這麼巧一模一樣？等等，不對，不只是這一罐，架上其他罐的沐浴乳及保養品全部都一模一樣，連擺放位置都相同？

－－不！不只是這些瓶罐，流理台上的物品、浴簾的圖案、馬桶的樣式、瓷磚的顏色、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完全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是－－左右相反，如同鏡像翻轉一般。

見到這一幕，一股寒意流竄全身，小映媽微微發起抖來－－因為，她總算知道女兒是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