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旅日作家東山彰良在2015年以小說「流」榮獲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的直木賞,作品成就無庸置疑。但是身為經典文學的狂熱份子,我想要實際驗證一下:這部作品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嗎?隔了五年後重讀,我還會像當年一樣一邊笑一邊流淚的讀完這部作品嗎?
先講結論:經典作品無誤!就算早已熟知情節,重讀時還是逃不過每個笑點和哭點的突襲,作品的強大力量令人佩服到講不出話來。接下來我用以下幾個觀點,試著分析這部作品為何有成為經典潛力的原因:
一、以輕快的筆法來寫大時代的故事:因為背景是七◯年代的台灣,所以無可避免的會提到對日抗戰、國共內戰、兩蔣時代的政治肅殺之氣,作者以直球對決的爽快作風,用一段又一段的好文讓讀者折服,我們來看看描寫老蔣總統過世的情況:
…上第三節課時,教三民主義的老師被叫了出去。不一會兒,老師滿臉沉痛地走回教室,那表情簡直就像天塌了下來。老師神情嚴肅起對我們說:「總統逝世了。」教室的日光燈啪嗞啪滋地閃爍起來。學生緊張的互看著,老師以手帕擦拭眼角,幾個人立刻擠出幾滴淚,成功地在所有人面前展現了愛國心。…世界各地都一樣,大人的眼淚通常都帶有很多政治算計,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充分展現愛國心,難以預料日後會有什麼飛來橫禍。因為當時國民黨統治台灣,我們生活在自一九四九年頒佈的戒嚴令之下。…(第一章 偉大總統崩殂和祖父去世)
另外寫曾經加入國民黨土匪兼游擊隊,祖父的兩位拜把兄弟李爺爺和郭爺爺也是一絕:
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像孩子一樣津津有味地回首著往事,在言談中越變越年輕,回復成當年那個臉頰凍得發紫、烏漆抹黑、手握著槍,雙眼炯炯地在荒野上奔馳的年輕人,啃著乾裂的饅頭和舌頭都被辣得發麻的大蔥,搶奪別人的重要財產。他們愚鈍如水牛,敏感如兔,凶殘如餓狗,自大如龍,固執如蛇,而且自我陶醉。兩人一再強調,他們和祖父是一條心,我忍不住想,如果這是真的,我能理解他們為何如此亢奮。對他們來說,祖父的死就像一種消災解厄的儀式,幾個拜把兄弟胡作非為地活了半個世紀,早晚得有人以某種方式為此付出代價。(第二章 高中退學)
這樣一針見血的描述在全書處處可見,用如此輕快爽朗的筆法描寫那個有點沈重的年代,產生很有趣的對比,也讓這個時代背景栩栩如生的重現在讀者面前。作者在台灣版獨家作者序裏提到,一九七五年是老蔣總統去世的那一年,是台灣歷史轉捩點的重大事件,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寫進小說內。因為這樣的企圖心,使得這部作品的時代感十足,也讓不了解台灣的日本讀者更可以融入小說的世界。
二、跳躍的動感節奏:本書的節奏明快,雖然過程曲折,但是因為事件環環相扣連綿不絕,讓人會覺得像在山路開快車一樣刺激。我們來看看主角和小混混雷威決鬥的場景:
我大聲咆哮著,把鐵尺刀刺進自己的大腿。那不是稍微流點血的程度而已,…雷威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他那些兄弟也一樣。坐在機車上的傢伙身體向後一仰,不小心從座椅上跌落下來。原本蹲在地上圍觀的傢伙站了起來,站在那裡的傢伙不小心把檳榔汁吞了下去。「來啊!」我從大腿上拔出鐵尺刀,丟到雷威面前。深紅色的血跡在米色的制服長褲上擴散,順著大腿流了下來,在球鞋周圍形成血泊,「我們空手對打。」雷威瞪著我,各種思緒像龍捲風般在他內心翻騰。我用實際行動向他證明,我不怕流血,也不怕刀子,更不怕寡不敵眾,接下來輪到雷威向我證明了。(第二章 高中退學)
以上短短的一段文字內,有人跌倒,有人站起來,有人緊張到把檳榔汁吞下去,一觸即發的情勢讓人坐立難安。東山彰良的文字流暢明快,兼具高張力的連續重拳出擊,讓全書有著迷人的動感節奏。相信如果有感受到日劇「大搜查線」、「MIU404」的跳躍感的朋友,應該會對東山彰良充滿跳躍感的文字感同身受,閱讀他的文字像是在跑步,非常愉快的微風吹拂。
三、笑中帶淚的幽默感:我認為東山彰良作品的強項來自於源源不絕的幽默感,讓人很難正襟危坐的欣賞他的作品,摘錄書中幾個讓人拍案叫絕的精彩段落如下:
我捧著豆花的碗回到家裏,母親剛好打開臥室的紗窗。她推開不太靈活的紗窗回到房間,很快又用雙手捧著什麼東西回到了窗邊。好像是重要的東西,或是什麼易碎品。我和院子裏的雞都看著母親,母親用力張開雙手,好像要擁抱剛升起的太陽。一隻蟑螂從她手中起飛,宛如幸福的青鳥。(第五章:她傳遞的訊息)
…把牛仔褲往下一拉便蹲了下來,立刻滾出一個響屁,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響屁威震鄉野四方,在白楊樹上歇腳的烏鴉以為被槍打到,拍著翅膀飛走了。(楔子)
東山彰良的作品被歸類為大眾娛樂作品,這是稱讚,而非貶抑,因為除了有很棒的娛樂效果之外,也能兼具深度及廣度,而且是很有深度的搞笑。上一本讓我邊讀邊大笑的經典作品,應該是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而東山彰良的「流」是絕對有實力可以與它並駕齊驅的優秀作品。
結語:一本七年前出版的書會不會成為經典作品,有那麼重要嗎?既然是娛樂作品,不就看一看笑一笑就算了,為什麼要糾結於它的歷史定位?我嘗試著用幾句話來回答這些問題,並作為結語:
如果作者只是為了一時的譁眾取寵而寫,他的作品還值得讀嗎?
如果一本書不具備流傳於後世的價值,它跟一包衛生紙的價值有何不同?
如果書本代表人類的文明,所以我們期待它具備能流傳後世的價值,會是很不切實際的要求嗎?還是說我們期待人類的文明只要有源源不絕的爆乳女和胸肌男的動態、以及各種垃圾訊息吸引我們點讚就夠了?人類的心靈只能達到這種水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