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圈中間的洞,是命中注定,也是不可或缺。
經典日劇《四重奏》(カルテット)敘述四個「偶然」在東京卡拉 OK 相遇的男女──卷真紀、世吹雀、家森諭高、別府司──組成了「甜甜圈洞」四重奏(Quartet Doughnuts Hole),取代假裝自己生命只剩九個月的鋼琴師,獲得在輕井澤一家餐廳演奏的工作,並住在別府的別墅裡。而原來一切都不是偶然,也非命中注定,四人的相遇是小雀、家森、別府有意為之,他們為了各自的目的接近真紀。
小雀在客廳的桌下藏了錄音器,這使得桌子似乎也變成了一個如同「甜甜圈」的場域,兩者的中心同樣都陷落了,而這個陷落承接了所有人的秘密,也不斷地修復著所有人的悲傷過往。這棟別墅則如同甜甜圈的外圍一般,包覆著洞裡的人,是他們人生中暫時休息的驛站。
人們總是習於將缺口、傷口放置著,甚至必須以外力維持它的形狀,如同打了耳洞一般,為了維持這個缺口,必須以耳棒將它填滿,好讓缺口無法合起。我們其實都明白自己擁有如何強大的自癒能力,甚至為此感到害怕,因為我們相信傷口是使我們綻放的理由;或者,一旦這個傷口癒合,過往所有回憶,不論是熠熠的昨日或被淚水模糊的人影,都將消失。
四個人帶著傷口,將自己丟到了「甜甜圈洞」裡,奏著不算入流的音樂──與其說是音樂,甚至可說是悲鳴──以歡樂的曲調博取他人的笑顏讓自己得以帶著傷口繼續揮舞著弓,以悲傷的心情,偶爾自溺地將難以掩藏的心情棄於五線譜上。他們藉由不斷地傾吐,來圓滿自己,如捏陶般,將手指輕放在土塊中心,手心貼在陶土周圍輕輕捧起,等待它在旋轉的過程中逐漸形成杯口形狀,再輕摩杯緣。有些事物,從來都必須有缺口才是美的,如同某些靈魂一樣。
甜甜圈洞、桌下的錄音器彷彿樹洞一般,蒐集了四個人所有的秘密,錄音器播出他們聊天的內容,如同他們透過音樂宣洩心中纍纍,這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在平凡與不平凡之中拉扯。隨著劇情發展,樹洞反噬,秘密不再是秘密,他們被迫面對過去的自己。《四重奏》是關於平凡、不平凡;興趣、夢想之間的對抗與搭配,我們可以將它以橫豎軸線劃分,他們各自是平凡、把音樂當興趣的人;平凡、把音樂當夢想的人;或者不凡、把音樂當興趣的人;以及不凡、把音樂當夢想的人。四人的位置不總是固定,而他們也始終追求著與當下不同的定位。
真紀曾經被家暴,買了戶籍之後,從山口彰子變為早乙女真紀,結婚後又變為卷真紀。她從來都想當個平凡的人,所以結婚後漸漸放下音樂,專心當個家庭主婦,因為平淡如常的生活即是她心之所向。然而,她的丈夫卻是因為覺得她不凡、特別,才喜歡上她的,兩人的期待一開始就存在落差。
不過,也不是每對伴侶都期待對方緊抱著夢想不放。家森的前妻希望已經跨過而立之年的家森能夠安定下來,即使自己曾多麽迷戀當初拉著中提琴、閃閃發光的他,終究還是被現實所擊垮。人的平凡或不凡,從來不是只靠自己的努力便能達成,也不總是能符合旁人期待。同樣想平凡活著的還有小雀與別府,前者曾以超能少女身份行騙江湖,後者生於名門音樂世家卻沒有卓越音樂成就。如果他們的童年、家世沒有那麼地不凡,今天能否活得更為自我一些?別府是否就不會因為必須不斷苦練,而無法真正愛上音樂?
在這幢別墅裡,每個人都有缺點,都有著難以言說的過往,然而團員正是靠著缺點維繫起來的。人們的相處總會出現一個很奇怪的狀況:相處久了,優點似乎也成了缺點,而缺點反而沒那樣難以忍受了。真紀、家森、小雀是外人眼中的魯蛇,然而正是因為他們沒有固定工作,才能花時間練習演奏。他們賴在別府的別墅裡,連垃圾都不幫忙丟,對別府來說,這卻不一定是負擔,因為他們正是別府所期待的樣子:不需要認真生活,只要認真地聆聽音樂就好。他們之間靠的不只是缺點的維繫,更是一股我退你進的溫柔平衡。
在這個不只是音樂繞樑,更是全員單戀的別墅中,他們曾經說謊、卻也真誠,真誠地告訴他人,我們都是靠著假裝才一路走到了這裡,假裝快樂,假裝留戀,甚至假裝自己的傷疤早已癒合。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甜甜圈必須有洞才是甜甜圈,否則就只是炸麵包而已。他們的缺陷完整了「甜甜圈洞」。一旦他們「好好振作」,在夢想與工作間取捨,陷入了平凡與不凡、把音樂當興趣或夢想的拉扯,那麼他們的不入流音樂,就連給予「追夢者」的掌聲,都聽不見了。
許多(想)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曾經面臨兩難,我們對已經站在頂峰的人投以欽佩目光,不只是因為其傑出成就,更因為我們知道走在這條荊棘之路是多麽艱難,面臨了周遭奚落、以關心之名包裝的否定、「興趣不能當飯吃」的勸戒云云。我們不只因為他們的崇高,更因為知道自己是連登山口都不敢踏上的人,或者在中途便「認清」自己的資質而折返;我們明白自己絕對無法到達,而由衷地崇敬他們。然而,在這條路上從來都是結果論的。在攻頂之前,每一次失足都可能讓他們失去重來的機會,每一次風雪,都可能將他們與其他先行者一同掩埋。
已經飄散在空氣中的前任輕煙來信,想知道為什麼這群人以身為輕煙為樂。他的詢問裡有疑惑,有貶低,或許也有一點點的羨慕,羨慕這群吹不散的清煙。這群輕煙之所以無法散去,大概是因為他們仍安好地躲在洞裡,透過音樂向外頭傳遞訊息,傳遞人與人之間即使被傷害依然保有的溫柔。他們在律己與待人之間,不甚符合社會道德期待地自我寵愛,而且一生都必須保留空白與缺憾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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