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圓的白蘿蔔從中段被剖成兩半,再從剖面處切出一片約0.15公分的圓形薄片(但不切斷),再緊鄰著切開另一片同樣厚度的蘿蔔薄片,這次才斷刀。等待對稱的線條像是剪紙般被雕開後,即可掀開一頁蝴蝶。
那把刀細細長長的,長得像錐子,是果雕專用刀,Me的父親剛毅的手指如同寫字般用刀劃線,在薄片接近邊緣處沿著圓弧劃出同樣孤度的線條,但越靠末端就越細,最後尖尖的成為蝴蝶的觸角。與剪紙蝴蝶的側影一樣的手法,先割出輪廓再鏤空出翅膀上的偽眼紋。他父親雕的前後翅造型像蘭花瓣,為了更加花俏從後翅又延伸出勾狀尾翅,有些紋路故意不斷刀以便摺出立面形狀,掀開的那刻,Me看見突然倍增的翅膀變得繁複交疊,瞬間感到目眩迷離。這隻白色蝴蝶在擺盤時,就伏在一朵蝴蝶蘭旁。
Me小時候,父親在備料,他就趴在旁邊一個等身高的水桶玩水。他擁有左右兩隊游泳選手,手指拍打水面,驅動它們奮力向前,在湖面上激起道道水花紋。左手隊能像海豚般騰空躍出花式翻轉,能轉幾圈不是問題;右手隊時而落後但總能再度超前,因為不用換氣。兩隊纏鬥永遠勝負難分,但他父親看法迥異,冷言冷語:「那是給人吃的,不要玩。」這是難以理解的說法,Me仍耽溺在競技的激盪心情,繼續貼在水桶邊。不一會,已經預感到會有一支炒菜用的大鍋鏟臨空而降,所以在敲到他的腦袋瓜前就先跑開了。「我才不稀罕呢!」邊跑心裡嘟噥,真的不稀罕,小孩到處都能玩。如此嚴厲的父親,在Me印象中,他說,僅僅出現過這麼一次。
在課堂上向老師學到一句新鮮話,大家覺得好好笑,Me就跟著講。回到家和母親鬥嘴時這句話立刻派上用場:「有病!」講完後馬上跑上樓。不久,父親走上來,口氣溫吞中有點猶豫,像是自知有心臟病的人刻意壓抑怒氣,用深怕傷害人又不得不曉以大義的低沉語調:「對媽媽,不可以這樣說。」好像Me再講下去就會成真似的。小時候家裡一樓開小餐館,孩童之間在遊戲裡起爭執,總有個可愛但奸巧的惡人會先告狀,故意大哭大叫,已經很忙碌的大人馬上血氣沸騰,而奔到二樓用曬衣架把小孩鞭打到角落的,從來不會是Me的父親。
在燈光下,白色蝴蝶輝映出白蘿蔔剔透的食材質感,纖細修長的彎弧觸角仿若隨風搖曳。白色蝴蝶伏在一朵蝴蝶蘭旁;蝴蝶像蘭花,蘭花又像蝴蝶,彼此模擬詮釋。賓客眼光會先投注在紅紫艷麗的真實蘭花,等望膩了就會移目到姿態栩栩如生的假蝴蝶上。嚴格說來,用白蘿蔔雕成的蝴蝶其實外表一點也不真實,但這隻既不是蘭花,也不是蝴蝶的虛構之物,卻能引來眾人讚嘆,或許就是因為能虛構原本蝴蝶「不存在」的特質,而顯得彌足珍貴。
Me的父親五十初歲就病逝在加護病房,隔了好久好久,他又突然想起,從父親的心所逸出的白色蝴蝶。他對我說,似乎還殘留父親指腹淡淡皎潔的餘溫。
那隻白色蝴蝶拍振著翅膀,使Me想起那些令他震顫的時刻,他告訴我,關於渴愛與罪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