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的人生起跑點,落在腥風血雨的赤柬大屠殺,不曉得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問阿諾〝小時候〞,他低頭冷回:「居無定所,生離死別」。
因為高人一等的體格,被點名當警察,帶棍配槍、橫走鄉里六年,阿諾的良心,容不得他再做下去,只能自動失蹤、人間蒸發,浪跡天涯。晃蕩大江南北,非法入境泰國,懵懂三年,一事無成,趁隙摸黑回柬埔寨,不能進家門,必須自尋生路。聽說了個醫事學校,阿諾眼睛一亮,卻十足忐忑。生不逢時,不曾受過正規教育,阿諾學什麼都是無師自通,腦筋靈活、一點就通,隨機應變、觸類旁通,三兩下成了萬事通。沒有學歷,只有實力的阿諾,放手一搏、勢在必得!正式入學後,如魚得水,三年後順利結業,被分發到鄉公所衛生局,主理瘧疾專案,做得有聲有色。後來紅十字會在全國招考,阿諾一舉中的,主責縣級公共衛教,這六年間,阿諾名利雙收、走路有風,成家立業,安居樂業。
因為高薪禮聘,阿諾轉戰外企,兒子入學那年,舉家喬遷高涅。三年前,我們落腳高涅,和阿諾家在同一條巷子,兒子常常呼朋引伴到我們家,有時要聽耶穌故事、有時要唱耶穌歌,有時就是進來轉一下、看我們在幹嘛。隔三叉五、晴天朗朗的夕陽西下,我家大牛和阿諾的毽友們,不約而同往舊車站移動,只要有三、五個人,就開始踢毽子。天黑前會停下來,全員移師,輪流到不同人家續攤,喝酒吃肉,戲稱彼此是揮汗健身的〝毽友〞,也是不醉不歸、無肉不歡的〝酒肉朋友〞。
幾次三番,阿諾一臉鐵青進我們家,大牛趕緊拉兩把椅子到外頭,阿諾再往前拉十幾公尺,刻意壓低音量,然後暢所欲言、欲罷不能。遠遠望去,只見阿諾上半身前傾、雙手握拳、青筋畢露,有時兩眼泛紅、有時涕泗縱橫。外企經理人,跟地方政府交手,配合國家機器運作,是業務常態,腦筋清楚、眼光銳利,又有道德潔癖的阿諾,有些事、實在下不了手,有些話,實在開不了口,不願為虎作倀,不甘做困獸之鬥,卻無力回天,怒火中燒、指地罵天,只能跟大牛發牢騷。今年兒子上國中,阿諾訣別這間外企在高涅的業務,也終結他經年的天人交戰。
對阿諾又敬又愛又無奈的阿諾太太,當年點頭嫁給他,正因為他的人品高尚,託付終身、保障餘生。在高涅市場邊租房子當住家,圖地利之便,老公出門掙錢、兒子出門上學,貴婦打發時間,批些零食小吃、兼賣罐裝冷飲,炒熱家裡人氣。不料,阿諾不為五斗米折腰,有衣有食、甘之如飴,乾季送貨打工、雨季種菜抓魚。人生以賺錢為目的的阿諾太太,這下可卯足了勁,六親不認,只認美金柬幣。每個禮拜天下午,在阿諾家店面,阿諾和大牛福音大車拚,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阿諾不以為恥,大庭廣眾、侃侃而談,阿諾太太充耳不聞、面無表情,有客人、招呼客人,沒客人,到隔壁串門。
大牛所說關於耶穌的一切,阿諾思考、閱讀、提問、聆聽、質疑、挑戰,越理解、越認同、也越讚賞,可是:實在信不下去!阿諾太太以行動發出肺腑之言:根本沒興趣。兒子小寶,耶穌故事、耳熟能詳,耶穌歌,倒背如流,信耶穌:等我長大。
阿諾是我家大牛在柬埔寨排名第一的高棉好朋友,太太是秀外慧中的賢妻良母,兒子是彬彬有禮的小學霸,一家人和我們往來交好,卻異口同聲:耶穌於我何有哉?如果有人為他們禱告,他們和耶穌的距離,會更靠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