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孤島,神話仍保有力量的時代,精靈能展翅飛翔,巫術受人景仰,所謂騎士精神,更不斷被人以歌載道;就此,新舊信仰與各方民族,匯流相聚,一層又一層,堆疊出萬物有靈的豐饒。至於生與死之間的那一條線,拉遠來看,不是起點與終點,而是始终同一的圓,有時候,它圍繞著人對於生命的懷疑在塌陷,有時候,則又圍繞著人對於生命的篤定在凝鍊,宛如鐘擺一般,再再翻扯,我們對於生命的看見。
《綠騎士》以此出發,不講凱爾特族的英雄傳說,僅講一個高傲且自大的年輕爵士,如何面對、抵禦或是質疑生命的柔潤,甚至割棄長久以來的探尋與嚮往,好能領悟,榮耀不是身份地位的裝飾,同時還是返身於心,對於自我與疇昔的問心無愧。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聖誕鈴聲響起,門下無子的圓桌之首,向著放蕩不羈的姪子──高文爵士,或說唯一的王位繼承人,遞出了名為親情的橄欖枝,然看似善意的舉動,卻是為了推動高文,親口承擔挑戰的鋪陳。畢竟,還有什麼能比突如其來的「被人期待」,更讓人喜悅、亢奮、醺然,甚至沉醉呢?
為此,若從故事的起點來看,這一趟遭逢強盜、狐狸、巨人與女鬼的怪誕之旅,並非突兀且莫名的遊戲,而是因著國王與母親的期待丈量而成的傳說考驗,精準的設計,全都只為孩子能成熟與偉大;一關又一關,無論是保護人的咒術腰帶,抑或是這不過是場遊戲的宣告,皆是迴盪於心,軟化決心與堅毅的尖銳溫馴,甚者,強盜的話中有話:「你已經在教堂了」,同樣在暗指,高文的試煉,早於啟程之前就已展開,所有的一切,無論好壞,都是冥冥之中的言之有物。
曲折、迂迴且隱晦的表現手法,不僅提高電影的藝術層次,更還相襯凱爾特族的信仰特色,意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祕主義,電影時不時就讓主題探頭,可又不點破試煉關卡的主旨,形成一種飄忽不定的朦朧意象,一不留意,觀眾就會迷失於浩大的迷宮中。這是電影的優點,卻也是觀影挑戰,某種程度,觀影者必須拋下「知曉」的慾望,一路跟隨高文,耐著性子匍匐前行,直到盡頭,迷霧終會退去,其後所揭露的答案,則如真理一般純粹,不過鏗鏘有力的四個字──向死而生。
電影內的紅與綠,反覆被提及、對比,然構成世界的原初色彩,除了前述兩種顏色,還有藍。自此,灰暗的大地,因應三原色的碰撞、推擠與勾扯,膨脹出一整個世界,天地之間從此蘊藏了無限的可能,人類,在凱爾特族的眼中,僅僅是萬千物種之一,沒有上帝說得特別,當然也不是被選中的唯一。就此,重生與毀滅,代表的不是神蹟的展現,而是萬物的歸宿,只可惜,年輕的高文爵士並不懂這代代相傳的道理,成天浸泡於紅的欣喜與追逐,貪戀著慾望的滿足與雀躍,進而未見綠與腐朽的蠢蠢欲動。
同樣醉心的人,還包括一個個為亞瑟打下疆域的騎士們,把酒言歡著輝煌史蹟,沉浸於戰無不勝的輕飄醺然感;刀口討生活的日子,愚鈍了傳說的智慧,不再沉澱自己的生命,以至於忽略了不移的真諦──即使是再強悍的鬥士,都抵擋不了歲月的彈指。
不過,高文或圓桌騎士之於紅的貪靡,其來有自,全都得歸咎於血脈,若參照龔琛的《
世界神話系列》之梳理,可以發現凱爾特族生性好鬥,崇尚武力,甚至收集頭顱來召喚死者的力量,如此野蠻的做法,更讓當時的希臘與羅馬人大感不祥。由此可知,整個民族對於生命的消亡,早就看得雲淡風輕,遺憾的是,這一份淡然,因應染紅的雙眼,逐漸被反唑,誘導戰士走入盲區,誤以為傷得了人的,僅僅只有高調的腥紅。
日積月累,扶撐人的淡然,因應視野的限縮,變質、腐爛成致命的怠忽。
腐朽是低調的綠,來得巧妙且靜謐,往往等到嫣紅的血乾了,人們才會發現,綠意爬滿了身軀,啃食了肉體,甚至後人對於自己的記憶;至此,真正永垂不朽的,不是光亮的傳奇,也不是宏大的帝國,而是生死有命,一份就算能看破,也走不穿的注定。
至於藍,它是一種沉穩的存在,讓人安心、自在,但又代表著吞噬與牢困,如同電影的藍綠色腰帶,能讓高文逃離所有的傷害,也讓他被恐懼給挾持,除了生命,生活的一切都被奪去,無論是愛人,或是還能愛人的勇氣。到頭來,儘管再不朽都無法成就偉大,浪擲歲月,捏揉再多的光陰與永恆,所得所伴,都只剩獨擁城堡的孤單。多麼諷刺,這一條刻滿咒文的腰帶,構築出的世界,不是一座堡壘,而是一座監獄,或說一間過份狹窄的牢房,只有寂寞與空洞,還能作陪不朽不壞的高文爵士。
交錯來看,這些色彩不只雕琢出光景,還雕磨出電影的隱喻,以及萬物的光影,回頭梳整一場場試煉,恰恰都有表裏兩面,強盜表面講的是恩惠,實在講述面對死亡時的積極抵抗;女鬼看似在講施恩不求報,實際在談擁抱、熟悉死亡的必要;巨人這一段插曲,則在提醒高文,不要妄想透過非人的力量來闖蕩,畢竟,再宏偉的存在,都有被死亡凍結的一天;詭譎城堡,好若要談準備與休息的重要性,卻是在警告高文避免留戀生命的溫馴,時刻做好思想準備,抱著向死而生的覺悟,以免死神突然造訪。
最終,誠如亞瑟王所下的箴言,將恐懼轉換成贊禮,好以細品生活的每一刻,藉此,就算出生與死亡之間的那一條線,比多數人都短,其環繞出的圓,依然能結實出豐碩的靈魂,燃曳著堅毅的火光,促使人滿載著勇氣與無憾,縱身跳入腐朽的懷抱。
可惜的是,凱爾特族的信仰文化,因著不寫經典、不蓋教堂的習慣,逐漸被基督教給取代;所幸的是,它們沒有從此絕跡,還為一神式的信仰,帶來不同的泛靈色彩,就算不是主體,仍然如同影子一般,潛伏於常世,攙扶著人走過各式高低起伏。畢竟,猶如電影帶出的主軸,毀敗跟重生,一體兩面,相依相存,消失即是存在。
在生命的迴廊,高歌死亡的存在
結語
整體而言,《綠騎士》以怪誕且曖昧的方式來敘事,導致電影始終壟罩著一層薄霧,觀眾就像走入一座雲霧繚繞的飄渺森林,中途興許感到迷惘與困惑,但順著劇情走,撥雲見日就在盡頭,冉冉升起的暖陽,就這麼叼著存活於世的真理。或許,這是一趟崎嶇的觀影之旅,讓人磕磕絆絆,但也讓人憶起,遺失的每一刻,都有拂曉的可能。
全文圖片來源-采昌國際多媒體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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