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喝点米汤呼吸也还没断 / 你们有什么可开心的 / 我还活着 / 你们怎么笑得出来。
早上同事问我,她买的老虎像不像。我迟疑了一下,不忍心说有点像小狗。她昨天骑车跑遍了全城的商场,才买回了这四只老虎玩偶,几条红围巾,还有对联和灯笼,准备过年用。
我一直没看清对联上写的是什么,想来大概是恭贺新春、祝愿来年一类的。后来大家又商量,要不要找人另写一副。然我的思绪已经飘到九天云外,此刻又被急急忙忙拉了回来,像是要我立刻作出决定,新对联上写什么好。而我脑海中只有一副:有千金难买旧岁,无一文也过新年。
这是我从别处看来的,有人说起小时候村里有户人家,每年过年都会贴这样一副对联。我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想起从前日子虽然难过,但人们还有那样的精神气在。今天我们说很多喜庆的话,写这样喜庆的春联,但年终究还是个苦年。
有时听同事开玩笑,说年夜饭就是眼泪水泡饭。大家跟着笑起来,叫他卖掉相机镜头,借钱给我们过年。在那阵哄笑中,我低头看到一行字,许立志写:我还能喝点米汤呼吸也还没断 / 你们有什么可开心的 / 我还活着 / 你们怎么笑得出来。
大家从去年四月起就没有再领过工资了,很多项目至今都还没结款,有的一直拖到合同过期,都还是杳无音讯。日子艰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平日里买瓶洗发水的钱都到公司报销,生活用品也从办公室拿。有时男男女女坐在一起闲聊,搽着同一款变色润唇膏,抬起头来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既好笑又好可怜。
误以为情况好转的时候,有一位同事将身上剩余的五十块钱都拿去充话费了,心想着那天会发工资,结果还是发不出来。但眼看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大家都开始发愁,内心焦灼。
这年头,欠薪好像变得格外理所应当。就连盖这栋写字楼的工人至今都没有领到工资,他们从1月12号开始声势浩大起来,每天到楼下聚集讨薪。这两天又拉起了横幅,白布黑字,上面凄厉地写着,“xxx 还我血汗钱”。
最近几年,我亲眼见过大大小小的讨薪事件,甚至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农民工”,关联的每一个词条都与欠薪、讨薪有关,但几乎没有一次上过新闻。反而是一些不明不白的官方通报,让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的人感到诧异,这年头怎么还会有欠薪的事存在,我们不是都已经解决,成为历史名词了吗。
11月末,我看到一条本地的新闻,警方为农民工追回欠薪54万余元。新闻内容是拿到工资的农民工代表到市公安局送锦旗,上面写“为民服务,尽职尽责”。故事里就只有一个坏人,拖欠工资拒不支付的项目包工头。黑白分明的好故事。
如今聚集在楼下的工人,已经持续来了一个星期,他们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也没有人出来面对,给一个说法。保安原先是奉命封锁整栋楼,不许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许里面的人出去,现在是期望能和平共处,不再发生什么冲突。他们和其中来讨薪的工人,可能还是同一个村子的熟人。
工人们盼望着,拿到这笔款,就能回家过年。保安们盼望着,守好这道门,就能回家过年。
遇上这样的事,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工人一度没有办法,中途也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家人,偶尔买一箱汽水,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台阶上分着喝。
最近几天晚上都没有回家,就睡在了一楼大厅。天气实在很冷,他们还带了电炉来烤火。经过他们身边时,听他们商量,干脆将电炒锅、电饭煲搬来,在这里做饭吃。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到了今天,天气也很糟糕,有一种彻骨的阴冷,到办公室坐了一早上都没有出太阳。在楼下遇见几个女人,她们坐在台阶上绣鞋垫,心中无可奈何,但仍旧有声有色地等着。在她们的对面,男人们都站成一排,每个人看起来面相都很苦,表情麻木,难得才会有一次开怀大笑的机会,也许是听了类似于“有千金难买旧岁,无一文也过新年”那样的戏谑。
那横幅也不是任人拉着,他们折了细竹枝,插在两边的花坛里。偶尔看到仍在为这栋楼工作的内勤工作人员推着推车经过,要在路上画一排黄色的安全线,他们也好奇地上前去看看,与人攀谈起来。
昨天他们在楼下喊“还我血汗钱”,同事在办公室应声也喊了一句,“打倒日本鬼子”。我想这两个口号只有一个上得了新闻,真是天壤之别,而且也确实已经被证明过了。荒唐。
有时激烈,他们蜂拥着吵到了一楼大厅,我看见旁边办公室的年轻女孩睁着朦胧的睡眼,痛苦又不耐烦地说道,好想睡觉啊!也许她的处境并没有好很多,工资也会像我们一样,拖欠了几个月都还没有结清。但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想象她有一瞬间被触动,但很快又在内心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切还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
用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