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戰爭從未停止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是一個越南裔作家的類自傳小說，他過去是以寫詩聞名，這是他的第一本小說，文字也優美的像詩一樣，當然這也歸功於譯者何穎怡的高超功力，能夠將原文的精神轉換成中文，傳達給我們。小說主角小狗兩歲就跟隨外婆與媽媽，輾轉來到美國，他對越南很陌生，他對越南與越戰的認識來自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他雖然對戰爭沒有任何記憶，但戰爭對外婆與媽媽留下不可抹滅的影響，也對他造成影響。這本書是他寫給媽媽的一封長信，但媽媽其實不識字，但王鷗行還是要寫下來，人生雖然只能活一次，但回憶就是第二次機會。他用他的文字，讓他的外婆，媽媽，愛人再活一次。

小狗的小名是外婆取的，要用這個不討喜的小名來騙過那些會綁架小孩的妖魔鬼怪，「小狗」就是外婆為他做的盾牌。外婆的名字叫蘭，這是她為自己取的名字，她的父母只叫她老七，因為她在家排行老七。十七歲的時候，她逃離年紀大很多的老公，但蘭的媽媽不讓她進門，無家可歸的蘭成為性工作者，服務來打越戰的美國大兵，還跟一個美國大兵保羅結了婚，他們有了女兒玫瑰，但其實玫瑰並不是保羅的小孩，在結婚之前，蘭就就有了身孕。

外婆一直以為媽媽不知情，但其實媽媽一直都知道，小狗看到媽媽在教會的歌聲裡面，用越語大聲的吶喊「你在哪裡，爸？快來接我，快接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吧！」媽媽流著眼淚，別人以為她是因為上帝而感動流淚，但小狗知道媽媽是為自己而哭。雖然靠著跟保羅的結婚證書，外婆得以帶著媽媽與小狗一家來到美國，但保羅早就有了自己的美國家庭，蘭一家只能落腳在美國東邊康乃狄克州的一個貧困社區，這個社區充斥著一起逃離過來的越南難民，宛如一個小越南村。

媽媽的學校生活在小二的時候就結束了，她不識字也不會講英文，只能在美甲店打黑工，這份工作沒有底薪，沒有健保，只靠客人的小費，在這裡，最常說的英文就是 Sorry，道歉跟對錯無關，只是在跟客人說，我在你的下面，你是對的，你是優越的，請大發慈悲，給我豐厚的小費，Sorry 在這裡不是道歉，它是個招呼語。

小狗身形瘦小，在學校很快就被同學盯上，被欺負後回家哭著找媽媽討安慰，但媽媽只是冷冷的看著他說：「你為什麼讓他們這麼做？」看小狗哭著不講話，媽媽反手就是一巴掌，小狗還在哭，又是一巴掌，小狗嚇傻了，媽媽又揮了一巴掌，這不是媽媽第一次打他，也不是最後一次。暴力是小狗的日常，正如暴力是外婆與媽媽的日常。

外婆經歷了長長的越戰，對於槍炮有自己應對的方法。美國國慶的時候，外面到處是煙火發出的響聲，外婆會抓著小狗，一起趴在地板上，用毯子蓋住兩個人，小狗想看外面的漂亮煙火，外婆不讓他動，摀住他的嘴，「別出聲，這樣就沒人知道我們的位置。」他們住的是美國的貧窮社區，槍聲在這樣的社區並不少見，當其他人還在找尋槍聲來源時，外婆毫不在意，只是很快把家裡的門窗關上，燈關掉，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喧鬧停止，外婆教導小狗：「不要被看見，就不會成為獵物。」

媽媽小時候因為混血兒的關係，被越南當地人視為判國賊的小孩，他們會用力的用石頭刮著她的皮膚，大聲嚷嚷著要把她的白皮膚給刮掉，當然留下只有血痕而已。媽媽目賭過燒夷彈在身上爆炸的慘況，買衣服的時候，看不懂英文的她會問小狗：「這衣服防火嗎 ? 」小狗雖然也看不懂衣服的標識，但他每次都會肯定的跟媽媽說「沒問題，這衣服可以防火 。」小狗很清楚，戰生從來沒有遠離過這個家。

他後來在課堂上學到，罹患創傷症候群的人比較容易訴諸暴力，他的爸爸曾把媽媽打到臉部骨折，媽媽也時常沒來由的暴打小狗，小狗被媽媽打到躲到樹上去，不想下來，外婆哄他，「她愛你，只是她病了，她不是怪物。」小狗心裡想，不，她是怪物，但他願意把自己像獵物一樣獻給這個怪物，這是他對愛的終極想像。

成為青少年的小狗，初次到菸田園打工，認識了他的初戀對象，崔佛。崔佛是美國很常見的白人男孩，喜歡玩弄槍隻，有酒鬼老爸與嚴重毒癮，他還有個秘密，他是同性戀。他偷偷與小狗在一起，同是青少年的兩人沉浸於各種肉體的慾望，他們嘗試手交，嘗試口交，小狗在這過程裡面發現，臣服也是一種力量。口交的時候，他會把自己趴低，向上看著崔佛，這是臣服的姿勢，但當他把崔佛的陰莖放入口中，崔佛只能跟隨他，他往哪邊動，崔佛就往哪邊扭，崔佛像是風箏，緊緊的繫在小狗身上。他們也嚐試粗暴的親熱，崔佛會抓著他的頭髮，用力的向後扯，小狗既覺得痛極，又覺得狂喜，至少這次的暴力是他自己的選擇。

在第三部，小狗終於有機會跟崔佛「來真的」，崔佛把陰莖放進小狗的肛門裡，第一次的痛楚勝過以往任何一次，但是在劇痛麻木之後，漸漸的他開始能夠感覺到喜悅，甚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合而為一，他想摸自己，摸到的卻是崔佛，崔佛成了他的延伸，他感覺好幸福。但是因為沒有任何的事前措施，最後高潮的時候，無可避免的，屎尿也跟著一起流出，瞬間激情被打回原形，小狗覺得自己很污穢，崔佛一定不會想再碰他了，但崔佛沒有說什麼，把他牽到河邊，在水裡崔佛溫柔的抱住他，他覺得自己就像被受洗一樣，重生了。

作者在描述小狗與崔佛的戀情時，與媽媽的家暴穿插進行，因為這就是小狗的日常，暴力與愛同時存在。在寫第一次真正做愛的段落時，是與外婆的死亡並行，外婆得了骨癌末期，醫師不願意再做任何治療，讓他們把外婆帶回家，醫師開的止痛藥正是讓崔佛染上毒癮的疼史康定。十五歲的時候，崔佛摔斷腳踝，醫師開了疼史康定讓他止痛，一個月以後，腳踝好了，但崔佛也成癮了，當沒有醫師的處方籤讓他可以繼續拿藥的時候，他就開始使用毒品。外婆過世的時候，小狗陪在她的身邊，但崔佛用藥過量死亡的時候，小狗已經前去大城市讀書，崔佛死的時候，年僅 21 歲。小狗想起外婆跟他說的：「不要被看見，就不會成為獵物。」外婆，媽媽，崔佛沒有與命運妥協，他們活得燦爛，因為燦爛，所以被看見，被看見後，就成了獵物。

戰爭不是停止了就結束了，小狗沒有真正經歷過越戰，但戰爭的影響透過他的外婆，他的媽媽，依舊傳遞到他身上。美國也許沒有實質上的戰爭，但種族，性別，藥物濫用，非法移民的戰爭卻無處不在，作者看到的是美國夢的反面，在這裡，沒有大融爐，他經歷過歧視與罷凌，甚至還有人對他說：「你真是太幸運了，又是同志，又經歷過戰爭與暴力。」彷彿他的痛苦經歷只是為了豐富他的寫作題材，但這都是他的人生呀。這本中文書的封面非常美，代表媽媽的玫瑰，淡淡映上英文書名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