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現在大家嘴巴所說的「桃園市」,是在2010年五都升格以後才出現,之前叫做「桃園縣」。升格前的「桃園市」則是現今的「桃園區」。升格前後,「桃園」的面積沒有什麼改變,看起來相當穩定,幾十年來沒有重大變化。我想,使用這個比較穩定的框架來談桃園平埔族,讀者的接受度會比較高,也比較容易理解。
如果用地理區作框框,桃園境內有高山、丘陵、河階、台地、平原……多種地形,可以分作好幾個區域,寫成好幾篇文章,不過這樣做,已經超越我的負荷能力,需要勞煩學有專精的教授與文史工作者來寫了。為了讓內容不要太過無趣,嚇走讀者,以下我將用Q&A的方式呈現,如果這篇文章能讓您快速得到相關資訊,甚至得到一些趣味,想進一步了解桃園的平埔族,真是再好不過!
郭光天是什麼樣的人?這位在台灣漢人拓墾史上有小名氣的墾戶,我們是否該正視他對桃園平埔族的傷害呢?
我們確實需要正視且好好思考郭光天、薛啟隆這些墾戶與閩粵移民對桃園平埔族人的傷害,但前提是他們的生平事跡要清楚明確,不能背離史實太遠,否則花那麼多力氣去批判那些虛假不實的人事,去推行轉型正義,不但無法保障現今原住民的權益,也不能還給受害先民及其子孫遲來的正義。
郭光天是一個相當麻煩的人物,其生平事跡乍看之下,沒什麼問題,但我們如果將不同資料放在一起比對,很快就會發現問題一堆,有的地方甚至讓人不得不懷疑:它是真的嗎?該不會是後人編造出來的「鬼故事」吧?
如果郭光天的事跡全部或大半是編造的,譬如:他如蕭那英那樣──明明是平埔族漢化第一代,卻被寫成是來自廣東嘉應州的粵人移民,那我們檢討半天,豈不是朝錯誤的方向努力嗎?
如果郭光天確有其人,而且是道地的漳州人,可是他向當時的閩浙總督提出開荒桃園的構想,若是後人編造的鄉野傳聞,背離史實甚遠,甚至連總督派兵去驅趕原住民的事都不是真的,那原運人士、關心原住民權益的知識人耗費時間撰寫論文、評論,不就虛擲了自身寶貴的時間、精力與金錢嗎?
桃園的地方誌,記載並不全然可靠。有的以訛傳訛,已非事件原貌。
舊版的《大園鄉志》說:郭光天是福建漳州人,是個讀書人,考上漳州司馬,頗有才幹,雍正三年渡海來台,巡遊台灣北部沿海地區,發現所到之處一片蠻荒,亟想開發當地,於是回到福建以後,拜見福建總督,希望總督答應他的請求。結果總督大受感動,不僅口頭嘉許一番,還派人幫他達成目標!---我頭一次看,覺得這個故事好正能量,非常勵志~~再看一次,卻發現有些地方怪怪的!與我所知的清代官場風氣、官銜、官階、官員的工作內容不太相符!
這個充滿「篳路襤褸,以啟山林」精神的拓荒故事,確實很多地方怪怪的!
首先我們來看郭光天的出身。一些資料沒有說郭光天是文人、儒生、漳州司馬,只提他巡遊台灣北部而已,有的資料更簡略,只寫他巡遊「台灣西部沿海」或「台灣」),您讀的舊版大園鄉志寫的比較詳細。────可是清代根本沒有「司馬」這個官。文人雅士在文章與口頭所說的「司馬」,其實是指官位正五品的「同知」,而非其他官名。郭光天是同知嗎?他當過同知嗎?沒有。史書與郭氏族譜都沒有他當同知的記錄。舊版大園鄉志與其他記載「郭光天當漳州司馬」的文章明顯有誤。
其次,雍正年間,一個人要渡海來台,除非決心要當偷渡者,不然要向官府申請,並經過核准,也就是說:郭光天不論是如某些資料所言,是「漳州司馬」這類的小官,還是一介平民都要如此,但坊間極大多數資料卻省略不提。這樣就存在以下的問題了……
如果郭光天是一介平民,事先沒向官府申請許可,便擅自渡海來台,巡遊台灣北部,這樣的行為已經觸犯法令,為何他事後還敢呈請福建總督,向總督提出開墾土地的訴求,而沒被總督或負責渡台事務的官員下令逮捕,予以治罪?────這是非常荒謬、不合理的!現實不太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如果他是官員的幕僚---師爺之流的人物,奉上級命令來台,巡遊台灣北部,考察土地使用狀況,這可能發生!但奇怪的是,既然如此,為何郭家子孫及文史工作者沒說;沒說,不就代表郭光天渡海來台,並非上述的情況?若郭光天是官員的幕僚,出於自身意願,而非奉上級之命,擅自渡海來台、巡遊台灣北部,這樣的行為仍然觸犯法令!郭光天後來不僅沒因此被懲處,還被上級長官福建總督嘉許──這不是非常荒謬嗎?雍正治下的官場會發生這種怪事嗎?
除了郭光天本人的記載有問題,其他人也有明顯錯誤與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例如:郭光天在當時的大清國出身平凡,既不是蒙滿權貴,也不是高官的家族成員,正二品、旗人出身的福建總督竟然會平白讓他當大墾戶(怎麼沒向郭家要紅包呢?),不僅讓郭氏一族去桃園開荒,還下令正五品的同知大人率兵渡海來台,先幫郭光天跟他的家族驅趕桃園的原住民。這種超乎現實的台島開荒夢,恕我直言,以滿清當時極度著重等級尊卑的社會環境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發生!何況正五品的同知是文官,而非武將,怎麼能「帶兵」、「率兵」渡海來台征討原住民呢?這是違反清代官場與軍隊的常態運作。
當時的桃園平埔族不少已經歸順滿清,成為熟番、化番,甚至有的已經向官府輸餉、服勞役,總督、同知若為了郭光天的台島開荒夢,去拿一百零六名軍官與士兵的生命、大筆的軍餉軍費,以及那些熟番、化番的土地與忠誠當作犧牲品,不但非常失格,而且容易出事,極有可能發生以下的事件:
1.激起桃園地區的原住民串連抗官
2.給漳州移民群聚作亂的機會
3.平埔族頭人冒險進京上訪,向朝廷舉報郭光天與福建總督的惡行惡狀等等
智力正常的官員不會做這種拿石頭砸自己腳的決策。──大園鄉志所寫的內容很可能不是整個事情的原貌!
舊版大園鄉志的郭光天傳。不少介紹桃園的文章、學者論文採取這種說法,不疑有他。
有一篇文章,名叫〈清代芝葩社和過嶺、雙連陂的拓墾史〉,上面寫:「清雍正三年(西元1726年)福建人郭光天從原籍渡海巡遊台灣北部,他返回福建後就呈請福建總督開墾本區,福建總督後命海防同知尹士良率兵106人,在清雍正六年(西元1728年)渡海從今許厝港登陸,芝葩社原住民在清廷大軍壓境的現實環境下,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招撫與開發安排。郭光天首先在今圳頭村後館(舊名圳股頭)設館,以圳股頭為中心開始了芝葩社的開墾史。」
可是舊版大園鄉志及一些網文、景福宮廟誌卻說:尹士良率領鄉勇、士兵去招討野番,行經南崁社、桃仔園,然後野番見到鄉勇、士兵聚集,自知無法抵抗,就帶著老幼退入東邊的深山。
到底哪個才是對的?
很遺憾。目前我實在無法判斷哪種說法才是對的,因為缺乏可靠的史料當作標準。上述說法都存在不小的問題,不排除這兩種說法全都是假的,沒有一個是真的。
許多資料把那位帶兵征討原住民的官員寫作「尹士良」,其實正確的寫法是「尹士俍」。其次,清代的「同知」是文官,並非武官,可是不少資料卻寫同知尹士俍「率兵」或是「帶兵」來台,代表作者不是不了解滿清的官制與軍隊運作,就是沿襲前人說法不疑有他。
對於尹士俍所率領的士兵,有的作者說是「軍隊」,也有的作「鄉勇」,也有人認為兩者都有。如果「征討番人」確有其事,應該是「軍隊」比較合理,因為雍正年間,八旗、綠營戰鬥力仍在,並不需要特別招募鄉勇,何況台灣北部當時原住民佔絕大多數人口,閩粵移民根本還沒大批移入,哪來的「鄉勇」?是找當地的熟番壯丁去當鄉勇,征討「番人」嗎?招募鄉勇征討番人這種說法明顯不合理。。
尹士俍當年到底有沒有奉總督之命,率兵來台,到桃園為郭光天驅趕原住民呢?幾乎每篇網文、地方誌都說「有」,而且不少作者說是1728年。可是研究南崁社的台史學者簡宏逸卻說,考查清代文獻,尹士俍1728年還在福州擔任同知,受命驗收福州附近修理城垣的工程,隔年才調任台灣海防同知。伊士俍的轄區一開始並不在台灣北部,而在台灣南部。後來遇到台灣北路原住民叛亂,署理淡水撫民同知,配合福建陸路提督王郡去鎮壓原住民,這才開始涉及北路事務,因此簡宏逸斷言《郭氏宗族北臺移民拓墾史:郭光天宗族》所錄的時間有誤,可能是後人將兩件發生時間相近的史事混為同一件事情。
由於簡宏逸寫的論文(我讀過),以及他所考查的清代文獻,比錯誤百出的網文、地方誌可靠,所以我選擇接受簡宏逸的說法,認為:尹士俍當年奉總督之命,率領一百零六名官兵去鎮壓桃園地區原住民(包含泰雅族的祖先),好讓郭光天及其佃戶順利開墾……諸如此類的說法,很可能是後人將「尹士俍署理淡水撫民同知期間,配合福建陸路提督王郡去鎮壓台灣北部(不限於桃園地區) 原住民」與「郭光天得到官府許可,開墾桃園地區」這兩者混為一談。
〈清代芝葩社和過嶺、雙連陂的拓墾史〉這篇文章有一段實在寫的很怪異!作者說:「郭光天先後大規模進行開發,他開墾的範圍非常廣,包含清代桃園芝葩社所有地域,還有今台北縣市部分地區,南至鳳山崎(今新竹縣新豐鄉),北至八里岔、長頭坑(今台北縣八里鄉長道坑口)和大加吶(台北市大安一帶),清廷賜以鐵印稱為「大業戶」,意思是朝廷提供芝葩社原住民土地給他開墾。這樣,朝廷和原住民、大業戶之間就互得利益。大業戶又招來佃戶開墾,大業戶、佃人又互得利益。 這就是台灣開墾的原動力。」
為什麼朝廷提供芝葩社原住民的土地給郭光天與他的佃戶開墾,當地原住民、大業戶、佃人能夠互得利益?文章前面明明寫:「芝葩社原住民在清廷大軍壓境的現實環境下,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招撫與開發安排。」
原住民被迫交出土地給外地來的大業戶、佃人以後的處境,就好比中國統治台灣以後,把你家的房子、土地發配給好幾個福建無業青年,要你們一起使用,然後那些人發展順利,他們的子孫興高彩烈歌頌祖先(而且只有父系祖先)勤奮節儉的精神。而你呢?無論是特區政府、台灣社會,還有那些把你誤認成古早福建無業青年的子孫,幾乎沒人在乎你當年的真實感受──如果後者叫做「共匪的強盜行為」,前者怎麼會是「大家互得利益」?
如果這篇文章寫的內容接近史實,您講的很有道理,如果背離史實甚遠,您的質問也仍然有道理,因為這種一面倒只在乎我們閩粵移民祖先的說詞,背後隱藏的可怕雙重標準,確實值得我們正視!
(第七部分結束)
參考資料:
1.張茂松題字的《大園鄉志》
2.陳宗仁/撰、鄭明枝/編,《郭氏宗族北臺移民拓墾史》,
大園郭性族譜資料(網頁名稱)
3.許時烺〈清代芝葩社和過嶺、雙連陂的拓墾史〉,筆者從「過嶺
雙連陂的饒平客家歷史」(網頁名稱)轉引。
4.簡宏逸「從Lamcam到南崁」(台灣史研究第19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