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廖克發的鏡頭裡,馬來西亞的族群政治是他一貫的創作關懷。
最初,廖克發選擇從自身的困惑出發,藉著探尋家族裡從未提起的馬共祖父,踏遍廣州、香港、泰國等地串連一部馬共離散史。而後隨著敘事景框的視野拉展,焦點也從大馬華人群體擴展到馬來半島上的原住民,也開始置入馬來人觀點。紀錄片《還有一些樹》溯回建國前的殖民史,同時也並置了馬華衝突最為劇烈的513事件。然同一年的《菠蘿蜜》,作為廖克發與陳雪甄合導的首部劇情長片,則重新併回廖克發的生命軌跡,以形變的家族記憶發展父子間跨世代的經驗敘事。此外,在子代角色的身份上,也引自導演來台求學的經歷,以上個世代的流離映照至新世代的離鄉經驗。
少了紀錄片命題式的開場,廖克發的劇情片改以馬共成員被迫將孩子寄人籬下的歷史悲劇為全片立下基調。「菠蘿蜜」自最初的場景以來,便作為「家」的象徵。在《菠蘿蜜》「父的流離童年」與「子的離鄉求學」並置的敘事結構裡,菠蘿蜜反覆出現在叢林場景與對「家」的共情段落:兒時的父親「密」被裝裹在掏空的果殼中被運送出叢林,且也透由食物氣味召回(recall)一凡與萊拉的家鄉記憶。而廖克發也曾在訪談中談及故鄉實兆遠的家屋旁有一棵菠蘿蜜樹,故菠蘿蜜成了導演接合人與土地關係的載體[註1]。
然而,即便能有作為情感核心寄託的母題物件,以及世代經驗的跨時空對照,《菠蘿蜜》嘗試從兩時間軸相互作用出離散的集體印痕,在影像裡卻沒有成為可能。兩者交集出的似乎只流於形式上的湊巧,而一些符號的傳承,如斷指,除了提出下文散佚的父子衝突外,也難以在情節中達成兩代人共為創傷的表徵。廖克發處理父子關係的起點早在《不即不離》中,便以父子共有的「缺席父親」記憶,來試著同理,並對父親之於自己的疏離做出歸因。儘管在紀錄片的敘事策略上,藉父子關係尋缺失的馬共史的推論感到勉強,但尚能透由對於家族史有意識的回溯而能成立。然而在《菠蘿蜜》中,兩生命個體在情節上幾乎少有關聯,兩者的流離狀態在本質上亦難以單純藉由並列的情節開啟對話。此外,又遑論在兒子一凡的故事線上,許多單一場景中所加入的調度設計,在構成此一個體上亦無法達成能更深入理解角色動機的連續特質。如一凡在人潮川流的街上發傳單的俯角鏡頭,觀者可見的是他能輕易地以表面的身份特徵轉換,以偽裝於異鄉的都會之中,然這樣熟稔於身份轉換的特質,並沒有在往後的情節中連結一凡對於流離身份的被歧視、無法認同產生作用。一凡的身份、處境,以及旁及的其他來台移民角色如萊拉和越南籍性工作者,在導演的設計上的確表徵了各個移民群體在異地社會中的邊緣性,然在影像、情節中僅僅是各自表述境遇的代表人物們。
不過,作為離散集體的狀態描摹,《菠蘿蜜》的攝影語法仍是有效的。如從舊時到今日的多顆限制角色身體式的構圖,尤其是在密四處奔走的童年段落中,幾次面向模糊後景再以門框框限身軀的鏡頭,更顯個體身不由己的時代悲涼。
最後,《菠蘿蜜》除了從馬共史、家族史和個人生命史的角度,交會著探看兩代人的離散狀態,也近乎以悲嘆收束。然在後設上實有一點文學意味的觸碰。片中,相當關照主角一凡的大學教授,是由馬華文學作家張錦忠所飾演,在《菠蘿蜜》裡,幾乎是以父親的身份包容著無法在台尋得歸屬感的一凡。而張錦忠教授本人同樣是來台求學後便留在台灣,往後關切「在台」馬華文學在集體性上構成離散者認同和凝聚的議題,實然也呼應了教授角色在《菠蘿蜜》裡代父所行的關懷。而從在台馬華文學的視野看來,本片父與子世代所遭遇的相異的流離狀態,在某種意義上,確實也應和另一位在台馬華作家黃錦樹教授所言:「不論寫什麼或怎麼寫,不論在台在馬,反正都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