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二十年後的神里:
二十年後的你好嗎?你是否盡到了你的義務,還是你已經成為了你真正想成為的人?無論結果是什麼,我都相信你的選擇,因為我也知道這些事情往往無法由我們自己決定。我當然抗拒這樣消極的自己,但我無法改變。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這一切是身在富貴之家的無奈,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切其實都只是我自己的膽怯,我有多少次機會能表達我對這一切的反抗,但我都放棄了。因為我害怕失去這一切,我害怕放棄這一切後我便不再是神里,那個處變不驚、溫柔端莊的神里,我沒有那麼多的勇氣與資本去放開這些我所擁有的,然後再用我剩餘的去填補,或許我也將毫無剩餘了。
你呢?二十年後的我有能力與此生反抗嗎?二十年後的你能夠主宰自己嗎?我了解這一切的答案都會在時間流逝後顯現,所以我也不願逼問,只希望那時的你能真正成為你自己,而非神里家的神里小姐,我是真心期盼。
寫下這封信的時刻,天氣有點涼,仍舊保有我最喜愛的冬天的氣息。你那邊呢,你還愛著冬霜嗎?希望你還愛著,因為或許那是唯一能真正代表本我仍舊存在的一項信物,而非只是身為神里家的女兒的這副軀殼。二十年後的現在,希望你正看著霜雪,看著你曾經喜愛之物,即使一切都變了,至少在此刻,你是幸福的。
神里
2013年 冬
神里注視著桌上的收購書,緩緩地啜飲一口杯中的咖啡,細緻地審視每行每句,一點錯誤都不允許存在。時針走過一段時間後,她終於放鬆地吐了一口長氣,將手中文件交付身旁的秘書。秘書走出門後,她把咖啡一飲而盡。
這件事困擾了她多少年,她始終記得自己會在午夜驚醒,尖叫著搥打牆面。這些年來,神里始終生活在壓力中,她戰戰兢兢維持一切優雅表象,試圖用她最善良的偽裝包裝她的武器,等待時機成熟。她也曾經試圖以粗暴的手段復仇,後來才發現這一切是徒勞無功,在權勢面前,唯有放下身段,做個令人無畏的美好樣板,看似柔弱無害,才能在強敵環伺的環境下,成為最後的贏家。她熟知這些,她當然熟知,也正以此站穩腳步。
神里靠坐在摩天大樓頂端的陽台,緩緩看著眼前遙遠的天際線。向晚的夕陽被地平線擠壓成了金色紗線,又被一幢幢高樓裁剪成段,順著涼風吹到身旁。曾經有一個夜晚,那時這一切都還未發生,她還是最單純的神里,她還是一個會因為歌聲而翩翩起舞的女孩,把她對未來,對過去的一切寫在信紙中,期待在未來某個特殊的瞬間能翻閱。她始終記得那封信中,她對自己姓氏的厭惡,對身為神里小姐的不屑。確實,在這二十年間,她也曾因自己的身分感到桎梏,可這些日子以來,她逐漸了解這些枷鎖對他的寬恕,一旦她以這詛咒似的名號現身,將獲得所有人的禮遇,她的一切將會受到注視,而這對她的復仇是必須的。
神里必須戴起這令人刺痛的棘冠,以成就往後的榮光,即便她的前額已然滲血。
數分鐘後,這起收購案將會驚動商界的一切參與者,他們將會對過往那個優雅莊重的神里小姐感到畏懼。一個溫柔無害的富家小姐親自收購他那手腕強勢的父親、城府極深的繼母的大型企業,即便在先前即有陰謀論者宣稱神里企業的弊病揭露是神里小姐暗中指使的,即便先前即有神里小姐暗中蠶食整個神里企業的謠言存在,可怎麼有人會相信,那麼柔弱、那麼溫柔,那麼體貼父母,甚至寬容對待當年破壞了她整個家庭的繼母的神里小姐會這樣做。這樣做不僅是改變整個商界的布局,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將會使神里先生與夫人震怒。在先生早已病入膏肓的現況下,這樣做無疑是對他的一大打擊。
神里望著眼前的最後一絲曙光,天氣似乎變冷了,整個城市開始亮起。她靜靜享受這最後幾分鐘的自在。她緩緩打開手中塵封許久的那封信,那封她曾經寫給二十年後的自我的信。接下來的一切她無法想像,她也知道二十年之約仍未到來,可如今他只期盼這封信能帶給她力量。她緩緩割開信封。
神里小姐緩緩步出大樓,眾多記者早已埋伏在門口。他們迫不及待地簇擁著優雅走來的神里小姐團隊。她依然綻放著那令人陶醉的笑容,細緻的服儀與整齊的髮飾或許訴說這整起談判的順利。她望著推擠著的媒體,精緻地舉手致意,隨後上了車,揚長而去。她回想起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神里先生說,語氣似乎沒有預想中的激動。
「我非常看好貴公司未來的發展,希望能以更緊密的方式互相合作」
「我說你為什麼這樣做,我的女兒?」
「身為企業負責人,我希望您能以更專業的態度進行談判。這樣的談判形式並無意義,我想若持續下去,我便無法奉陪。」
「女兒,為什麼這樣做,我對你不好嗎?這些年來,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努力想彌補這一切,你為什麼不能感受到。」
神里沉默了,隨後緩緩開口。
「彌補?給母親與我這『充滿潛力』的新創公司是彌補,把神里企業關於我們母女倆的一切拭除是彌補?如果當初你沒有強硬送我出國,如果當初你沒放手讓我一個人撐起我現在這間可笑的公司,隨時還要擔心著神里企業的強硬壓制,讓我斷清對你的一切情感,或許如今的我和母親便只能相互依偎在某個你認為是「彌補」的海岸別墅中,孤苦度過一生,享受著你的「恩賜」,甚至還要時刻銘記這位神里夫人的寬容大度。可這一切本來就屬於我們母女,在你選擇離開我們的瞬間,你我便已失去親屬間的連結,如今,你沒資格稱呼我為女兒。請你保有專業與你個人的尊嚴。」神里以平穩的口氣表達她激烈的情緒,或許也是她這一輩子所發出過最嚴厲的控訴。神里先生無力反駁,大局已定,結果終究無法改變。
之後,簽署順利進行,神里小姐,以她所代表的新創公司,收購神里企業多數的股票,成為最大股東,正式接管整個神里集團。
座車緩緩行入別墅車庫,神里望著當年母親親手種下的楓樹,即便人事已非,它終究成為神里與母親間的唯一連結,母親仍存在的一切證明。她在樹下坐著,沉思著這些年的種種。這十多年來的一切終於在今天結束,她也終於能在母親面前訴說著她經歷過的一切,神里的優雅終於在這一刻潰堤。
「母親......」第一滴淚落下時,一片霜花飄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