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於2022年4月1日,由J.C.STAFF製作的輕小說改編作品《處刑少女的生存之道》在各大平台上首播。在台灣的巴哈姆特動畫瘋以及中共的Bilibili中對此作品的迴響僅達普通程度,尤其相較於四月其他的高人氣作品而言更是如此,在首播時得到的播放量估計只是因為此為四月意義上的第一部動畫而引來試閱者。然而,在英語系(此泛指使用英語的網路用戶)中,本作卻造成極為巨大的爭議。在正面評論方面,撇除百合迷群
[i]不談,許多人讚賞的是這部作品不再是”Generic Isekai and op mc” (普通的異世界動畫和過於強大的主角) ,對於女主角瑪瑙在第一集中毫不留情的殺掉被召喚來的男高中生一事多數人皆十分讚賞。否則以常見的異世界故事開展而言,這樣的作品又會是一個男高中生在異世界成為最強並使所有女性傾心於他的故事,而這樣的敘事模板已經是過於繁多到了使人厭煩的程度了。而筆者要談的是在這歡聲雷動的背光處。本作第一集的劇情收到了同樣甚至量更多的負面評論。
讓筆者訝異的是,在動畫喜好上一向以劇情為偏好的英語系動漫圈對於本作給予的負面評論竟幾乎沒有任何意見真正批評到了作品在劇情結構與邏輯上的優與劣。與之相反,從筆者在Facebook社團中做的一則簡單調查來看,英語系社群中針對本作的負評多是從道德、恐同乃至於根本沒有了解故事出發。筆者在此文中不打算處理這類的留言中凸顯的性別意識乃至於民族特質,畢竟筆者蒐集的資料中並沒有詢問(也不打算)細分留言回復者的國籍,因此要統計出任何民族性乃至於對地區的性別意識做泛論性的宣稱都是不可能的。本文要處理的是以更為泛稱的角度來看在這類留言中引以批評本作的意見究竟是以何種模式運作的,分析所得的結果最多只能凸顯英語系動漫社團(而這可以涵蓋任何國籍)的某些特質。
分析成果
在分析的材料上,因為是臨時起意,故筆者僅在自身加入的名為Anime Corner的社團中進行針對本作的意見詢問
[ii]。在Facebook上的社團中,本社團涵蓋了約24萬位成員,人數上算是具有代表性。而筆者的意見詢問在本社中得到了約940的表情符號以及542則留言。將留言中的同一留言串以及與負面評論不相干的留言去掉後共計得到61條有效負面評論(同個用戶留言亦採納)
[iii] 。筆者試圖將這些意見整理成數個種類,然而有許多留言都在同個句子中使用了一種以上的意見,因而筆者決定計算用詞頻率,最後再從頻率最高的前幾種用詞來統一分析這類思考模式的共通之處。根據MARKUS系統的幫助,筆者整理出了5個最常被提到的有意義詞彙,將之整理成圖表
[iv]後可看出,最常被提及的首先是共38次的“kill”(殺害),再來是含大小寫共27次的“Yuri”(百合)。再來是有16次的“just”(就是),緊接著是出現12次的“innocent”(無辜),最後是出現10次的“mc” (主角) 。那麼,這些字詞當如何運用?首先,從出現頻率第一的“kill”(殺害)跟第四的“innocent”(無辜)來看,這些負面評論最主要反對本作的理由在於殺人的「不道德」。主要的用詞頻率集中於「殺害」顯示男孩的死亡是反對意見中最為無法接受的,至於「無辜」則是要進一步強化殺人的不道德以正當化反對意見。再來是出現27次的“Yuri”(百合),這個詞的使用頻率顯示了女性角色間的情感以致於愛情是反對意見中第二無法接受的。最後是出現頻率第三跟五的“just”(就是)與“mc” (主角) 。這兩個詞彙看上去並無實質意義,然若仔細觀察便可發現“just”(就是)的意義含有「對…的判定」,也就是說,這個詞主要是在本質性的將事物指認為某種存在,因而從負評中挖出的這個詞必然顯示了特定的思考模式。至於“mc” (主角)的使用頻率則是表明了這些反對意見中有相當數量是針對「主角」,另再從這批意見中對男性角色的關注以及百合的厭惡推論針對主角的反對意見中應有相當程度的性別因素。簡言之,這批反對意見大略可分為三種。首先是針對殺人的「道德」譴責,再來是針對女性間情感關係的厭惡,最後是針對主角的不討喜或是性別因素。
是與做
在1958年的「岩波文化講演會」上,丸山真男教授發表了作為這篇文章原形的演講。這篇文章後來更是被收在日本的高中現代文讀本中以及做為法國日語教師資格考試之題目。丸山教授為後人的政治思想研究指引了一條明確的道路,但筆者在此卻不是要用這篇文章來討論政治議題。以精確的語言來說,筆者將討論的是更接近哲學的「思想模式」。做為政治思想史的大家,丸山教授在這篇文章中開展論述的方式總是以政治制度做為起頭,但筆者也發現他的核心邏輯從未偏移。以下謹引本文最初對於「是與做」的邏輯陳述,而此邏輯竟是由吃布丁的實例帶出:
打破身分社會,把概念實在論轉成唯名論,把所有教義都付諸實驗,對於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領域中「先天」通用的權威「質問」其現實功能、效用的近代精神的動態,正是如上藉由將「是」邏輯、價值相對地把重點轉移為「做」邏輯、價值而產生的。[v]
在上述的論證中,「先天」權威排在「質問」功能前面,對應引文末「是」與「做」的順序可知,所謂「是」的邏輯指的就是先天的權威,是一種身分社會以及概念實在論。與之相對的,所謂「做」的邏輯則是要從現實功能的實踐掌握。緊接著,丸山教授以德川幕府統治的江戶時代進一步闡明何謂「是」的邏輯。在封建的身分制度如此嚴密的社會下,與人交往首先要知道他「是」什麼才能依此做合宜的舉止行動,人的重要性也因此是先天決定的。
[vi]當討論到「做」的邏輯時,丸山教授提到了實際的工廠跟公司,以實際功能為主的業績本位團體就是按照「做」的邏輯在運作的。
[vii]從這樣的論證中可得知,「是」的核心也就是以先存在的概念決定,而「做」的核心在於實際運行得到的結果。這是提煉出的核心「模式」,當拉回本文要處理的這些負面意見時,語境的差異還得容筆者斗膽稍做更動。對於丸山真男來說,筆者認為他嘗試處理的是日本社會與身分標籤相關的演變,而筆者在此挪用他的概念想嘗試談的是,文藝作品的判斷標準其實也能從「是與做」來解構。對於所有文藝作品來說,筆者認為所謂「是」的邏輯與丸山教授提及的身分制度並無二致,所指的正是作品在開展前就已經決定的部分,我們暫且能將它說是故事設定,但還有更多。至於文藝作品中所謂「做」的邏輯則該是作者實際開展故事的手法與敘事技巧,因為以文學技巧上的編排達成故事的可看性對於創作者來說正是一種將心中精妙的設定付諸紙上的「實踐」。
「是到做」的轉變象徵日本從江戶時代的身分社會蛻變至現代以實績決定的社會。縱然丸山真男身處的戰爭到戰後民主主義時代中有許多為他深刻批判之處,他也絕無可能試圖回歸江戶時代那樣的封建。實際上,他也認為「做」的邏輯該當實踐在日本政治制度效力的檢查上。
[viii]簡言之,「是到做」的轉變已表明用先驗的權威判斷事物的價值已經是一項過時更有可能侵害他人權利的思考方式。筆者主張,這個結論對於文藝作品也當適用。筆者以為,任何故事的好與壞該由「做」判斷,而這更是一個邏輯上可證成的例子。最簡單的正面實例便是《明日同學的水手服》,這就是一個設定不起眼但卻用「做」的手法安排讓它成為絕佳作品的典範。當一個作品在人物描寫、劇情敘事安排與合理性上都臻於完美時,從劇情設定來否定它不只是沒有邏輯可言更是顯得此人毫無品味。這一系列的論證完全不表示筆者要積極的肯定《處刑少女的生存之道》是一部改編優良的動畫,筆者真正想做的是檢視這些反對意見該歸屬在「是」或「做」。
到目前為止,筆者建立的主張在於作品的價值該從其「做」的手法決定。基於此第一原則,針對作品的好壞判斷也該是由此下手,也只有據此而發的反對意見才有資格稱之為「批評」。由此已經可以判定,將作品的主角批評為不道德進而主張一部作品糟糕是從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批評」的意見,因為這個意見完全沒有涉及這個被稱之為「不道德」的行為在作品中如何出現,是否有其理據,是否是在好的敘事手法下演出。更進一步來說,這是完全由「是」的邏輯運行的。道德與否的批評與作品的好壞並沒有可被證成的關聯,而是由個人單方面的判定其「是」道德與否,因此導向的結論其實是個人的「偏好」。剩下的兩種類別也是同樣的情形。從「百合」,也就是主角的性傾向來判斷作品的好壞是比前一項的道德更加專斷的方式,而這甚至連主角的行為乃至故事本身都未曾碰觸到,因此其必然為一種「是」的邏輯。將同性間的情感做為排斥標準本身就已充滿了可議之處,再由此將作品獨斷的貶斥為劣等則是毫無憑據以及對作品觀看能力缺失的自我證成。最後,針對女主角的喜好乃至性別做出的作品評價同樣是不成立的。因為只有喜好的意見最終導向的是「偏好」而不是「批評」。即便到了此處,筆者也無意主張個人不可以有對作品的偏好,筆者的目的在於強調「偏好」不是也不可能是「批評」。任何偏好都必無法等同任何作品的「好壞」。因此,「是」的邏輯可以用來決定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種「是否符合喜好」而不該用來先驗的判斷任何人事物「是否有價值」,當論及事物的價值時,我們在一定程度之外都該要由「做」來決定價值才是。
結論
綜上分析可知,從這個英語系社團歸納出的小分析得到的結果是其有著以「是」的邏輯構成反對作品意見的傾向,他們同時也將這種其實只是個人偏好的意見誤認為是針對作品價值的判斷。筆者的結論是,這樣的意見沒有稱為「批評」的資格,同時,文藝手法即便無法全然客觀,歷時且在眾專業人士標準檢視下的它與個人的偏好判斷相較,任何謙虛的人類都該承認前者的公信力更高一些。文藝作品的評價對於任何社會來說可能都是無關緊要的,但丸山真男提出的那個能不斷被檢視業績的政府以及具備此能力的人民又是現代各民主政體中那「差一步」就能抵達的理想。若是我們想要確實的踏出這關鍵的一步,從在國家利益中枝微末節的文藝作品開始就該學著用「做」的方式鋪好要走的路。
[i] 所謂的百合,指女性的同性愛,也指與之類似的友情愛。另外,以此做為題材的各種作品,通常是指1990年代以降的日本漫畫、輕小說、動畫、同人誌等文類,但戰前的少女小說、一般的女同性戀文學、真人電影也有時被涵蓋在其中。另有「Girl’s Love (簡稱GL)」的說法。楊若暉,《少女之愛-台灣動漫畫領域中的百合文化》,獨立作家2015年初版,頁34
[v] 丸山真男,藍弘岳譯,《日本的思想》,遠足文化2019年版,頁197
[vi] 丸山真男,藍弘岳譯,《日本的思想》,遠足文化2019年版,頁198-199
[vii] 丸山真男,藍弘岳譯,《日本的思想》,遠足文化2019年版,頁203
[viii] 丸山真男,藍弘岳譯,《日本的思想》,遠足文化2019年版,頁2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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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圖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