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仍以異性戀為預設的社會,想要坦白相異的性傾向,就必須「出櫃」。即使台灣同婚已過,在絕大多數的父母心中,那也是「別人家的孩子」,不會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而對從小不得不披上擬態人皮的孩子來說,即使已不再自認是鱷魚,也難以向父母表露真正的自己──畢竟無論平日再怎麼開明達觀,都無法預料這會帶給他們多大的打擊,甚至傷害。
這就是《日光樹影》裡,林哲銘遇到的難關:已跟竹馬許侑征結婚,換了身份證,在即將辦婚禮派對前一個月,還無法決定是否該向單身的母親坦白,邀請她來參加。
有趣的是,林哲銘原生家庭裡的成員,每一個都有婚姻「問題」:大姐若真僅結婚一個月即已離婚,二姐若純備孕但遲遲未有好消息,小弟哲銘是還沒跟母親出櫃的同性戀,而媽媽黃蕭嬌女士,跟孩子的父親則是「沒辦婚禮,沒請客人,甚至也沒拍照,好像沒結過婚一樣,然後就跟別人跑了。」既呈現了婚姻並非愛情的最終站,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突顯出同性婚姻光是伴侶的性別,就是一個難以啟齒的關卡。
但即使如此,這個家庭成員仍然彼此牽繫:二姐剛到,為了幫大姐滅證,弟弟還擋著二姐夫不要太快經過廚房;只要觸及祕密,姐姐們都幫忙轉移話題,尊重弟弟選擇向母親出櫃的時機,正與二姐夫的口無遮攔對照;弟弟從一回來就戴著戒指,窺伺媽媽的態度,既不想隱瞞,又怕她難以承受。那樣的心細體貼,都顯現了這是一個充份尊重個人自主的家庭。
而這個家庭的核心,就是媽媽黃蕭嬌女士。
華人文化裡的母親,往往背負過重的責任,和太多身為女性使職涯受限的不甘心,她們對待孩子,往往過度自我犧牲,這樣的形象在近幾年的電影依舊持續,如《美國女孩》罹癌仍想維持家庭運作的王莉莉,《瀑布》裡獨力撫養女兒,卻被激流圍困精神的羅品文;或《媽的多重宇宙》(自認)一肩挑起家庭擔子、以致無暇和家人好好溝通的秀蓮。這些母親與女兒的互動,多少都帶有「你要跟我不一樣」的期待,以及「把最好的(連同不甘與不捨)都留給你」的沉重。母親的不如意來自對現實生活的無力感,所以過度期望女兒能脫離自己的命運、理解自己的苦心,同時不知不覺將壓迫轉移、同時支配著女兒──所以每一次母女對峙,都令人喘不過氣。
《日光樹影》雖短,塑造角色性格卻不馬虎。故事主軸固然是小兒子的出櫃,但每一次祕密在碰觸之際的轉移,亦能看到導演藉由母女之間的互動,帶出母親的性格:在長女若真自稱「老娘」並要身為壽星的她坐好等吃飯時,她失笑指著自己說「老娘在這」;不拂去女兒的面子,沒有說出桌上的菜餚部分是外帶;祝壽時說「十八歲生日快樂」,她也坦承聽了心裡高興;結婚一個月即離婚,卻沒有責備或嘮叨,只藉著關心次女說了一句「又不像你」。但她也不是放任的媽媽,次女若純比大剌剌的姐姐多了身為「老師」的自律甚嚴,但當她說想喝冰的冬瓜茶時,黃蕭嬌即以備孕為由代為否決。
雖然階級、孩子的年紀有異,莉莉、品文、秀蓮都複印了大部分台灣母親的神魂,我們可以大致猜到這些媽媽對這樣的兒女會怎麼反應:貶損、逃避、抱怨、挑剔、情緒勒索,幾乎都不快樂;黃蕭嬌則是理解、寬容,同時不失庇護的溫柔──這不是必然的心領神會和毫無抗拒的包容體諒,而是性格隨和。對她來說,襪子能穿就好,都是左腳也能湊一對;若純抱怨丈夫不肯去檢查,她說「沒辦法生就不要勉強啊」,也勸女婿「不要給她太大的壓力,小孩的事情順其自然就好了。」隨和也不是大而化之,而是細心敏銳,故能察覺到小兒子「是不是有事要跟媽說」、「你們今天都在使眼色」;雖然順其自然,卻也沒有隱藏自己的期望。同樣在餐桌上,當二姐夫問起同性戀能否「驅邪」一事,媽媽雖未附和,卻在二姐夫誤以為阿征是「女朋友」、「兩個男生都可以結婚了」時立即反答:「男的!」「不會啦!」並提起小兒子大學時交過的「唯一一任女朋友」,會牢牢記住,恐怕也是母親隱有察覺,卻寧可「相信」這「唯一證據」的心理需求。
同樣是演同志的媽媽,同樣是選擇庇護孩子,王彩樺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與《日光樹影》的角色演繹卻不同:前者解嚴不久,早在高三暑假時,她就察覺兒子張家漢與王柏德的關係在友誼之上,當兩個孩子陷入出櫃衝突時,她在試著勸架與「導回正軌」時隱約明白的落淚既是反映了時代的不容許,也能從她與孩子的互動中看出,她是習於以體諒去愛、以理解去珍惜,但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消化掉的媽媽,然而那苦太深以致仍會從神情裡溢出。黃蕭嬌一出場,卻是一襲洋裝,像少女般開開心心找朋友「開講」、等兒女為她祝壽的壽星。撫養孩子自是艱難,但她沒有一味去啃生活的樹皮,而是去找歡喜、找理解,讓自己快樂的媽媽。所以即使擔心,但林哲銘還是一點一點地試探,希望母親能理解,能接納他的婚姻選擇──畢竟面對伴侶、面對關心的母親與姐姐,坦承不只是面對,也是負責。
於是在藉著看相片、偶然發現過去收到的明信片,帶出「木漏れ日(日光樹影)」的意義後,林哲銘鼓起勇氣,用了兩個「如果」,讓黃蕭嬌明白事與願違──憂慮、煩惱──這短短幾秒的特寫,讓我們可以看到她如何面對生命裡的種種無常──然後回答「這樣阿宏師應該會氣死」,以阿征父親的反應帶出她最初的不願接受,以及她跟阿宏師不一樣──她會笑著接受,一如她原本勸哲銘說的「喜歡最重要」──而從小到大,阿征一直都是哲銘最喜歡,如今也重要到願意相許人生的選擇,不是嗎?
沒有質問,沒有逃避把孩子塞回櫃子,而是提議用「小時候送給阿征、還沒洗過底片的相機」來拍合照,既是明白「早就在眼前的事實」,也是對現在的接受,更是來日方長,所以也「不用急,拍完再洗」。但哲銘還不放心,問「你不想看拍出來喜不喜歡」,她頓了一下,笑答:「你喜歡就好啦!」──她喜不喜歡並不要緊,這是孩子的選擇與人生──無論若真離婚、若純備孕、哲銘選擇了男生──只要孩子喜歡就好。
《日光樹影》是一個溫暖的家庭故事,二十幾分鐘的片長以母親為圓心,呈現出一種愛的樣態:靜靜的長成一棵樹,自在的享受日月星辰、風霜雨露,在所愛之人來時靜靜相伴,去時自我守護。無論是十八歲、三十歲或五十幾歲,無論是不是生日,每一天的無常都能使人重生,然後化為日常,在地上投下樹影,依舊給予一蔭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