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火車上,下意識地睡著,做了場無聲的夢。
夢裡的你,在夢裡醒來,跟現實一模一樣。老舊車身,方才通過了無盡的隧道,好似能探頭出來。外頭矇灰的霧色籠罩,不見五指。列車急促地喘氣、戛然停下⋯⋯
一縷微弱、破碎的廣播,傳進乘客耳中,「本列車因會車調度,在此臨時停車,乘客請勿下車,以免危險」。窗外,眼界可及的前方,霧中,不太確定,是否有一個更為深邃暗闔的隧道,即將來臨⋯⋯
不能輕易地做夢,輕易地醒來,因調度而急速駛過的窗外列車,讓人誤以為,是自己的車輛在前進,呼隆呼隆的雜訊鎮壓耳膜,喀拉,時間失去意義,列車走進前方隧道,緩緩地,加速。
究竟前進何方?過久的列車調度,被迫的靜止,眼睛習慣了隧道黑暗,越是看清了窗景中的臉。你在凝視的,一直是自己。
靈魂可能在霧中交換,上了另一列交錯的車,在那裡,你醒來了。
會需要一首歌,像是催眠儀式,一個指令口吻,將你從最深切而無法直視的險峻與哀切裡拉回。
或者,需要好多首歌,一張專輯,一張原聲帶。
你的命是一枝草,對體制按捺不了的衝動在血液裡已達沸點,這趟火車之旅是青春的流浪,交錯的列車創造了你前進的錯覺,但駐足不前的徬徨少年時,是一支菸燒不完的焦躁,究竟,希望夢醒與否?
或者,每一輛列車上的每一個靈魂,都是這樣帶著畏懼與勇氣,穿越過沉霧隧道,茫然並不是該解或能解的命題,若能有伊聲音,伊的手,伊的眼神,拍肩,跟自己說:
「少年吔,安啦!」
哪怕只是一瞬,也算是命運的安慰。
吳俊霖的藍調吉他,是那列車行駛的節奏,林強跟侯孝賢的和聲,從黑窗鏡像中看見不能喘息的自己,「趕緊找一個無聲的所在,一個可以喘大氣的所在」,喘不了氣?你抽菸,煙已醺上眼皮,深吸一口,有人唱著「不爽就快吸他一口/痛苦等下就會不見」,嗯⋯⋯
壞掉的、扭曲的對比,真的是美好的、清醒的嗎?
青春對抗衰老,生存對抗死亡,叛逆對抗規矩⋯⋯然而,這並不是二分法的世界,從來不是。〈夢桃花〉的即興爵士演奏裡,沒有正確答案的綺麗詭譎,消除了對比,帶來了直覺,像是童話裡的魔笛手,帶你去到烏托邦,在那裡,沒有人監視你。無論是喬治歐威爾的老大哥,或是戒嚴的政府⋯⋯
自由地跳著舞,感受迷霧裡閃爍,是林強〈你真正上厲害〉裡頭奔放時尚的電子搖滾。你自己,自由了嗎。
這樣一張絕對美學的專輯,過了三十年,仍能呼喚心靈、驅動疑惑;是安慰,不是安排。致遠寧靜,因為曾經狂騷不止。
這些歌曲迷幻的程度,完全不輸其他 Z 世代、 Y 世代的經典 Cult 片原聲帶。電影發行的一九九二年,那些印記我輩的次文化外語片還沒有誕生。《猜火車》(Transpotting)要到一九九六年才驚世駭俗、《恨》(La Haine)一九九五年發行、《Human Traffic》到一九九九年問世。
回聽、再聽《少年吔,安啦!》,我們依然在那輛命運列車上,「解嚴」對千禧世代是遙遠的歷史,「新台語歌運動」是課程,「台灣新電影」是脈絡的追尋,若能直接地觀影,衝擊感才會更真切。
每一個年代,都有人唱著相似精神的歌曲,但你深知有些歌曲不會被取代。《少年吔,安啦!》便是如此一張作品,它是原聲帶,也是電影音樂概念專輯。其語彙與再次問世的修復電影又一次吻合,也傳遞了搖滾樂、電子樂所代表的前進意義。它既唱出幻滅,也唱出熱血。每一次穿越隧道,總還有另一個更難以見光的隧道,當列車突然停下,又吃力地啟動,當夢與現實不需區分,我們仰望一份絕對,作為影迷與樂迷,永遠渴切一個「無聲的所在」。
阿國與阿兜仔點起菸,他們將在畫面裡永遠青春;林強與羅大佑在舞台上的顫動,將永遠率性不羈;唇齒相依的電影與音樂,歌曲作為一把又一把鑰匙,電影片段將被新一代拾起,在三十年後,以及更遙遠的未來。
大霧最好別散去,迷幻只會更沈溺。更多心靈將搭上交錯列車,我們都該等候,也只能等候,那份青春,被時間解釋,但某些不需解釋的,都留在偉大的歌曲裡了。它們替我們說明自己,替叛逆找到原因,讓夢與現實合理。
一如〈夢中人〉,侯孝賢的吟唱:
像妳的笑容和我的莽動 不敢和阮來撒嬌
想阮的走闖和你的等待 攏是命運的安排
我愛妳
我真是不敢講出來我講未出來我真正不敢
講出來妳不要把我當作是無情人
終會有那麼一天,你能成為那個輕拍他人肩頭的長者,對著青年人說上一句:「少年吔,安啦!」
那一刻,我們都是對著自己說,其實。過了不知多久,我們再也不願下車了,就像不願散場離去,彼個永遠無聲、深情的少年。
劇照、檔案照提供:牽猴子、褚明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