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幾週,外婆就會打電話來說,家裡已經好多封信了,催促我得空時,趕緊回家拿。
然而現在還寄到家裡的信其實不多,不過就是信用卡和房貸繳款通知單而已。打從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後,多數重要信件,已更改寄件地址。幾封不那麼重要的信,特地沒去設定變更,好讓外婆安心。
外婆九歲過繼給曾祖父當養女,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遙遠歲月,令她小小年紀便得肩負家務,挑柴燒火,洗衣做飯。十幾歲時,外公入贅,生了六個孩子,從此無止盡的農活和柴米油鹽。她跟我提起年輕時的勞苦,雖自嘲「婢女命」,卻也未見她有一分埋怨不滿的神情。
外婆嬌小,138公分的身高,四肢纖細瘦弱。她沒受過教育,名字寫不出來,數字也認得含糊。很難想像,她陪著外公撐起一整個家。
隨和親切,從不與人計較的外婆,有一顆善良的心。她是我的第二個母親,也是我行事為人的典範。
記得鄰居峰叔娶老婆,附帶兩個讀小學的孩子。新婚喜悅沒持續多久,便常聽到他們夫妻大聲爭執,左鄰右舍議論紛紛。有一回夜裡,峰叔拿著菜刀站在家門口,說要砍死他老婆。他滿臉漲紅,渾身酒氣,打著赤膊。鄉里叔嬸們有些站在大馬路對面聽他吆喝,有些打開窗戶探出頭來。寂靜的凌晨時分,本就宏亮的嗓音,粗暴地扯開每個人的耳膜。他說她穿得妖豔,不見人影也不回家,他氣憤地指控著,手裡的刀也隨著四處比劃,口中咒聲連連,國罵不斷。
過二個多月,峰叔和他老婆離婚了。峰叔意志消沉,整日鐵門緊閉,偶爾見他搖搖晃晃出來買酒,也不和人打招呼。
一天傍晚,幾個大嬸吃完飯後,按慣例兜攏在一起話家常,她們聲量漸小,以一種自以為「你看不到我」的姿態,頭貼著頭,嘴裡絮絮叨叨,眼神不時往峰叔家看。便是三、四天都不見峰叔人影了,大家說他是不是死在家裡。
外婆走近說:「講啥?」然後眾人挨著她窸窣說了一長篇。接著在大夥兒目光的護衛下,她走到峰叔家門口,用力敲打鐵捲門,朝二樓緊閉的窗戶大喊:「峰仔啊!佇厝毋,緊出來!緊喔!不呷飯要做仙喔!下來呷飯!」然後峰叔下來了。「來啦!來呷飯!」外婆領著蓬頭垢面的峰叔到客廳坐著吃飯,然後峰叔哭了。
外婆說:「哭啥?查埔囝ㄋㄟ!」外公悠悠從二樓走下,只說了句「先呷飯」,然後倒了杯熱開水喝,隨即走上二樓看晚間新聞。
原來峰叔為了娶老婆,與家裡鬧翻,現在老婆沒了,老爸媽也不怎麼管他。後來幾個禮拜,峰叔都到家裡吃飯。有時午餐,有時宵夜,有時若忘了,外婆就給他端到家裡,或再敲打著鐵捲門,喚那「查埔囝」下來「呷飯」。
峰叔和外婆聊那離開的女人,聊老父親老母親,聊他丟掉的工作,也聊生活裡的絕望和期盼。峰叔在我們家吃飯,吃著吃著,人越來越乾淨。他開始帶著山上的水果過來搭伙,那是從他家裡「偷摘」下來的。他像個大男孩似的跟外婆分享著偷偷回去摘水果的心路歷程,講到興奮處,還站起身來手舞足蹈。
最後一次峰叔在我們家吃飯,他剪了一顆乾淨的寸頭,刮了鬍子,穿著寬鬆的黑色T恤和有些汙漬的牛仔褲,他說他要去台南工作,然後開著貨車出門去了。
外公過世那天,峰叔開著貨車趕回來,他抱著外婆,拍拍她的背,然後說:「心仔嬸,免煩惱,我處理,我處理。」隨後跟著殯葬業者忙進忙出,張羅打點,直到叔叔阿姨們各自從遠方返家。
想起外婆,我總有許多話說。我想到她笑得彎彎的雙眼,想到她因為不識字,鮮少離開家鄉,也想到偶爾帶她出去玩時,她一路上緊張得直握著我的手的樣子。
外婆數字認得含糊,也就不太會打電話。我把大家的照片剪下來,貼在裝訂起來的空白簿本上。每張裁成A4大小的圖畫紙,除了照片外,便只有大大一串電話號碼。我教外婆怎麼分辨2和3、5和6、7和9,她仔細端詳這些數字的長相,然後翻了一頁,比對電話座上的「圖案」,一手持聽筒,另一手停滯在半空中的食指,緩緩落下,直至耳裡傳來「嗶────」的長聲,她才放開按鍵,食指再次回到半空中,繼續下一個循環。
有時她按的太慢,便撥不通;有時她忘了自己敲到那個數字,只得掛上電話,重頭來過。當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便開心地和另一頭的阿姨舅舅們「報告」她學習的進度,然後胡亂聊聊,說山上果樹熟了,快回來摘,晚了掉一地可惜。
外婆為了打電話給我,不知跟電話另一頭的多少陌生人說過抱歉,也不知道她每次接通電話的背後,花多少時間,闖那險峻的「十個關卡」。不過那麼多孩子都養大了,打個電話又怎麼難得倒她。
後來外婆便偶爾給我打電話。有時故意鬧著她玩,說她怎麼都不想我,應該要天天打才是啊!她說怕我忙,怕我累,怕吵著我了。所以不敢打。她說她很好,真的不用擔心。她叮囑我在外工作要打拼,食人頭路,要多幫忙,不要怕辛苦。她說:「戲棚下站久就是你的。」
外婆總擔心自己麻煩到別人,她交代每個身邊的人務必認真過好生活。人啊,不論多強悍,終有恐懼擔憂。外婆年歲漸長,雖然身體硬朗,但其實很擔心她有一天若走不動了,會不會被人拋下,置之不理。
都說返老還童,老了,確實就變孩子了。好幾次她刻意自顧自叨念:「阿嬤老,不中用,以後不知道誰要我。」我知道外公走後,她守偌大的家,偶爾寂寞吧。我聽了以後,馬上對她說:「放心!等到有一天青仔嫂、麗嬸、阿珍姨都走了,沒人陪你聊天,隨時妳不想住這了,打電話給我,我馬上回來接妳。」
外婆眼眶紅了,她抓著我的手,隨意說了聲:「按呢好。」
外婆一生勞碌的命,讓她忘了怎麼去依賴別人。
「家裡很多你的信!」「我知道,下週回去拿!」這是外婆含蓄表達她真的非常想念我的話。每次返家後,我喜歡抱著外婆親她,告訴她我很愛她。雖然只是幾句話,但對她來說,那就是承諾,就是不會被拋下的保證。
說「我愛你」很重要,這也是外婆教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