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LA MUSIQUE (音樂) 2006/12/11
有人建議我,應該整個早上都讓音樂跟她相伴;他們認為,音樂可以穿透她的內心。
~莎士比亞,〈辛白林〉,第二章第三卷[1]
心中沒有音樂的人,不僅無法為甜美悠揚的和弦感動,還將充滿背叛、狡猾、和掠奪的邪惡之氣。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第五章第一卷[2]
今天第一個上台報告的,是美國來的廿一歲女孩,Katina,她是我碰過法文講得最溜的美國人,比兩個禮拜前,替我們講課的哈佛大學教授Howorth還好。美國人一般「r」的喉音發得很差,Katina講起來卻游刃有餘:「電子音樂只是一種音樂類型,如此而已,將它跟毒品連在一起,是一種污名化。電音的起源有許多種說法,比較可信的是80年代末,從一家黑人Disco舞廳漸漸傳播開來,大致而言,音樂作法以鍵盤和合成器的聲音编排而成,搭配电子鼓,如此重複循環表現……從而推廣開來。隨著樂器的演化,在現代,任何以電子合成器、擴音器、
效果器、電腦軟體、音響等混雜的音樂型態,都可稱為電音,運作範圍包含電影配樂、廣告樂、……」
義法的組合拋開世界盃的勢不兩立,接著上場。嬌小玲瓏,打扮卻偏中性,短髮的義大利女孩Zombra,以典型義大利的腔調及打舌音,飛快地報告著:「英國的龐克音樂,被視為窮兇惡極的的擾亂者,卻在那個充滿論戰的時代運動中,取得不可思議的成功。龐克樂源起於1970年代末,大英帝國的無政府主義狀態,主要背景有三:不穩定的經濟脈絡、愈益嚴重的政治危機與青少年不斷喪失社會認同,」法國人Lorie以純正的發音接腔,很像在唱雙簧,我藏住了笑容,她說:「龐克的意識型態主要表現在兩個面向:拋棄嬉皮音樂與文化,並拒絕既存的社會價值;再者,」
「等等,妳忘了,龐克的意識型態極重要的一環,即是身體力行社會的犬儒主義。」總是遲到,有著深棕色捲毛,永遠睡眼惺忪的Thierry在剎那間插上一句話。全場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後,他開始批哩啪啦地講了一大段我法文能力不得明白的理論,在我聽來像是謎語。
Lorie當然不會甘心被駁倒,說,「這並不完全正確。」繼而捲起袖子,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一番唇槍舌劍,好不痛快。法國人在課堂上向來不饒人,總是有話直說,跟前幾天在奧塞美術館那些排隊人群的沈靜風格,大相逕庭。我聽不懂他們的論據,開始失了神,先是盯著他們的嘴唇想讀唇語,後來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每個人的表情,覺得有趣。辯論的雙方儘管各持己見,但完全不帶情緒,觀者也全然不動聲色,想必早已習於這種每日上演的交鋒。
戰火稍歇後,剛剛完全插不上話的Zombra趕忙繼續:「龐克的美學有兩大元素,其一為龐克不僅僅是一種音樂類型,也是存在本質的真實思維;其二為『自行定義』 (Do It Yourself)的政治思想。」
「龐克音樂是一種直接的語言,可以體現在各個社會層面上,」Lorie一點也沒有受到剛剛對辯的影響,「三個最為人熟知的團體是The Damned、The Sex Pistols和The Clash,他們各有各的興起背景與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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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慢一點好不好,先生?」我講這話時,腦中浮現媽媽說這句話的畫面:「蒜頭雞媽媽:『拜託,我從五點半煮飯到七點,煮了一個半小時,你吃慢一點好不好,先生?』」
Antoine稍稍減緩了刀子劃過羊排骨的速度,喝了一口水,說:「Merci à toi.」
學生餐廳一餐2塊75歐元,還在我的負擔範圍內,也算是對昨天那個精彩的故事的酬謝。主要是東西多,一個前菜(可能是沙拉、couscous或醋飯等)、一樣水果或甜點、一個baguette和一道主菜(肉搭配薯條、飯或pasta),對一個大男生來講絕對吃得飽。
他收起了昨天浮動的情緒,顯然還有點自責昨天脆弱的失態模樣。一邊享受久違的食物,一邊說:「知道嗎?我過去兩個禮拜,唯一的食物,就是你給我的那根baguette,沒別的了。」
我其實是個杞人憂天的人,深怕請了一頓飯後,他以後都要賴著我了,但是昨天在那樣的情境與時機下,開口說要請Antoine吃飯,又是那麼適當。典型台客的豪爽海派作風。
「真的完全沒吃其他東西?」我想起了皮夾事件,再次試探性地問。
他把最後一口蕃茄醬pasta吞進肚裡,開始打我盤裡殘存的沙丁魚的主意,他說:「是啊,不相信我?我哪來的錢啊?」聲音聽起來有點高亢。
我想起綜藝節目裡大炳說的一個笑話:「有人懷疑一個男的,『ㄟ,你性能力是不是有問題啊?』那個男人如果靜靜地說:『神經病喔,無聊,我好得很。』表示他還是一夜多次男;但如果他激動地馬上澄清:『屁啦,你聽誰說的?道聽途說!是誰放的謠言?我超OK的。』還加上誇張的肢體動作,那他應該是陽痿了。」
我沒有選擇繼續質問他,因為蒜頭雞是個鄉愿的人。把剩餘的沙丁魚攔腰斬斷,我用湯匙淺淺拾起,放入他的盤中,但並不接納他感激的眼神,而逕自把剩下的一半吃了。
《論語》〈陽貨篇〉:子曰:「鄉原,德之賊也。」鄉愿,指外表忠厚老實,討人喜歡,實際上卻不能明辨是非,甚且習於同流合污的人。一個古詞流傳許久,總是會被轉意,甚至誤用。於是,蒜頭雞是個鄉愿的人,王金平也可以是個鄉愿的人。
蒜頭雞的鄉愿在於,外表雖然不是太老實,也明辨是非,但是不喜歡與人爭辯,也不希望引起爭端,所以常常在課堂上發表完很犀利的言詞後,還要狗尾續貂:「我沒別的意思,This is nothing personal,只是純粹的個人意見而已。」以免有同學以為我在針對他;或是,跟24小時以來沒洗碗的大陸房客快吵到高潮時,撇下一句:「算了,我講不過妳。」就悻悻然躲回房裡生悶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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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是身心俱疲的一天,但我的行事曆上寫著:「12月11日星期一,音樂饗宴,到Salle Pleyel排dernière-minute的票
[3]。地址:252, rue du faubourg Saint-Honoré。」
晚上八點,我花了10歐元坐在原價35歐元的昂貴座位,跟著全場觀眾鼓掌歡迎管弦樂團與合唱團一一就位,興奮感擊退了睡意。
今晚的曲目,是由巴黎管弦樂團,偕同合唱團,共同演出德國作曲家舒曼 (Robert Schumann, 1810-1856)的作品〈Scènes du Faust de Goethe〉。Rémy Stricker在1984年評論這個作品時寫道:「這是一個既高尚又脆弱的樂章。她的流暢性讓人驚訝,音符的不停流轉,也把我們帶到不同的場域。……深邃的作品層次反反覆覆,令人低迴不已;希望得到救贖的願望,也遊走於死亡與虛無之中。
[4]」
排場十分浩大。一字排開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長笛、小號長笛、雙簧管、英國管、單簧管、小號單簧管、低音單簧管、巴松管、低音巴松管、法國號、喇叭、長號、大號
[5]、定音鼓、打擊樂器和豎琴,整整齊齊、轟轟烈烈。加上其後伴隨的Sopranos、Altos、Ténors和Basses,只能說氣勢驚人。也讓人覺得,只要一個小螺絲沒有鎖緊,整個樂曲可能便瞬間崩解。
身為minorité的一份子,下意識引領我去觀察演出者的膚色。整個管弦樂團,只有兩個拉小提琴的東方臉孔,一男一女,其餘清一色是白人,又以男性略多;合唱團裡少說有兩百人,只有一個東方女生、三個黑人女孩,和兩個黑人男孩。天生擁有一副好嗓子的黑人,在這樣一個高階的社群裡,能佔有一席之地者,畢竟還是少數。
指揮Christoph Eschenbach徐徐地走了出來,即使身高不及170公分,甫一出現便氣勢驚人,那是一種自信營造出的成熟男性魅力。
FAUST: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晚上稍早來過這個花園,妳記得我嗎?」
GRETCHEN: 「我不記得我有看到你,也許我那時恰巧闔上雙眼吧。」
FAUST: 「妳怎麼可以如此對我呢?那麼,我該如何贏得妳的芳心?」
GRETCHEN: 「我相信緣分引領我們相遇,然而,我從不應該跟你談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即使是一個眼神的交會都顯得放肆。我承認我心慌意亂,而我該離開了……」
花園中,男女主角的相遇,充滿了曖昧的濃情蜜意。
音樂停的那一刻,全場起立鼓掌,身為觀眾的我們,努力地用掌聲與一句句的 «BRAVO!»,表達我們對全體演出者與舒曼的尊敬與感激。
我從不是一個需要音樂才可以存活的人。讀《大眾傳播理論與實證》或打「民意原理」書面報告時我不需要音樂;睡覺前我極少放歌;失戀時,我竟也毋須動人情歌療傷止痛。少數的例外是,我在切菜洗米時聽歌,因為做飯跟音樂都是藝術的表現形式。不管是台北還是巴黎,我恐怕都是少數有MP3和IPOD,卻不需要整天戴著耳機上街的年輕人。即使如此,在那樣一個時而磅礡,時而悲傷,時而懸疑,時而矛盾,時而激昂的夜裡,我的心,還是像隱了酒精濃度80%的藍姆酒,徹徹底底地的醉了。
[1] I am advised to give her music o’ mornings; they say it will penetrate.
Cymbeline II, 3
Cloten, trying vainly to gain Imogen’s love
[2] The man that hath no music in himself nor is not moved with concord of sweet sounds, is fit for treasons, stratagems, and spoils.
The Merchant of Venice V, 1
Lorenzo to Jessica
[3] 音樂劇或戲劇開演前最後半小時或一小時,以優惠價格,清出剩餘的票給25歲以下學生與65歲以上公民。
[4] « Cette partition est en même temps sublime et vulnérable, écrit Rémy Stricker. Elle ne donne jamais l’idée que l’on peut se fier à sa continuité; il faut sans cesse changer le lieu imaginaire d’où tâtonnement dans cette immense entreprise qui s’ouvre par le voeu de rédemption et se clôt dans la mort et le néant.» (in
Robert Schumann, le musicien et la folie – Gallimard 1984)
[5] 對不起,我的字典就是翻成這個不太雅的樂器名稱。
【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
Elvis Lin,目前在餐飲新創擔任營運總監。政治大學新聞系、新聞研究所碩士畢,曾於 BBC 與美聯社實習,卻從未擔任一天的正職記者。過去 5 份工作皆任職於知名企業:統一、雀巢、85度C、Gogoro 和恆隆行。他是 Gogoro 首批開疆闢土的員工之一,前後 6.33 年,先在其首間實體門市 – 信義全球體驗中心擔任總店長,後成為 Gogoro資深車主社群經理,透過線上跟線下操作,轉動用戶社群,產生大量行銷內容與媒體效益,並創造正向改變,引領 1,303 位車主創下金氏世界紀錄;更曾以英文向美國前副總統高爾執行簡報。作為公眾演講狂熱者,生涯累積超過橫跨 8 大不同主題,共 181 場演講或教育訓練,也在 104, 1111, Yes123, Sofasoda 等擔任職涯顧問。歡迎來信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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