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2019年甫出版的散文集《我的愛戀 我的憂傷》,集結了他21世紀以後發表的部分散文,「愛戀」是他對台灣這片土地的摯愛與關心,「憂傷」則是他對環境生態破壞日益嚴重的擔心,其實早在民國61年,二十幾歲的吳晟發表了詩作〈路〉,這首詩就彷彿預言般,提出生態浩劫、精神荒原等警語。
〈路〉
自從城市的路,沿著電線桿
--城市派出來的刺探
一條一條伸進吾鄉
漫無顧忌地袒露豪華
吾鄉的路,逐漸有了光采
自從吾鄉的路,逐漸有了光采
機車匆匆的叫囂
逐漸陰黯了
吾鄉恬淡的月色與星光
自從吾鄉恬淡的月色與星光
逐漸陰黯
吾鄉人們閒散的步子
攏總押給小小的電視機
而路還是路
泥濘與否,荒涼與否
一步跨出,陷下多少坎坷
路還是路,仍然
一一引向吾鄉的公墓
象徵現代文明的電線桿,從城市延伸到鄉村,為鄉間小路帶來光亮,然而,面對科技的便利,詩人始終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此選用「刺探」來形容現代建設的入侵及影響。電線桿確實點亮了鄉村的道路,但明亮的路燈也讓月光與星光失去顏色,不僅人造光源打破自然光源的規則,隨之而來的機車引擎聲,更讓原本寧靜的夜間變得喧囂。
電線桿提供的電力、都市的發展,為鄉村帶來了電視機,從前大家晚飯後一邊散步田野一邊聊天的習慣,在電視機出現後產生改變,人與人的交流也變淡了,一方面人們守在電視機前,時間被電視節目所制約,另一方面,思想開始受到媒體左右,「閒散的步子」成為隨波逐流的步伐。
末段「一步跨出,陷下多少坎坷」,揭示了看似進步的背後,便利同時並存著光害、噪音、空汙等問題,「路」不只是實體的道路,更是隱喻的人生路,在人生路口抉擇時,前進的當下其實都放棄了某些東西,但路始終在那裡,只要願意跨出去,曾經走過的路自然會開展出未來的康莊大道。
最末一行的「公墓」可說是詩作核心,第一層意涵是生命的死亡,可解釋為現實的道路通往當地的公墓,亦可看作人難逃死去的命運;第二層意義則是環境的死亡,為了開闢馬路砍除樹木,即便移植也往往難以存活,鋪上柏油路的同時,土壤也被封存起來,加上汽機車排放廢氣的空氣汙染,都讓生態面臨威脅;第三層暗示則是精神的死亡,即使到了四十多年後的現在,手機取代了電視機,但精神典當給流行的盲目依舊,面對文明的商品化,黯淡的恐怕不只是月色及星光,還有思想,正如班雅明所感嘆的,機械大量複製的時代,縮短了人與藝術的距離,但作品獨一無二的靈光也在消逝。
——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第37號(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