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說來,他應該是我的哥哥。
早在我的生命在宇宙間成形之前,他先接受了母親的孕育,在母親的子宮裡,隔著脂肪血管肌膚獲取身為長子最完整的寵愛與期待,人們的指紋落於母親的肚皮,但更深刻的冀許都直指他,他逍遙無慮的在羊水中睡了十月之久,就在家族中的大家都期待著哥哥誕生的那一天,他以傳遞營養與關愛的臍帶,取消了自己的生日,他寫意得像只是取消了一場臨時的約會。雖然每個理性的人都清楚知道,才十個月大的意識,是不可能理解如何結束自己的,但是當時尚年輕的父親只能重覆安慰著他那傷心欲絕的妻子,寶寶會回來的,他只是不想當哥哥。
於是在我的生命降臨之後,儘管各大婦產科的診治結果,都鐵證如山的呈現,這次依舊是個女孩,一張張超音波照片、產檢報告,都阻止不了母親歷劫歸來的執念,是當初的那個男孩,回來當我們家的弟弟了。母親當時甚至在左鄰右舍之間發下豪語,若這胎真如她所言是個男孩,就要宴請鄰居們吃油飯。他們都以為母親重男輕女,甚至開始有人碎語,這年輕的女人傷心過度,已失去了理智。也許冥冥之中真有什麼母子同心的感應吧?但我猜想母親只是太想念、太想念她那來不及出生的大兒子,畢竟曾經十個月的血脈相連,就算是未曾謀面,亦是一輩子無法割捨的緣。
經過漫長的三百次晝夜轉換,戲劇性地,出生的那一天,醫生才發現自始至終都是誤判了,我們迎接而來的,真的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當然在我懂事以前,我並不知道這些故事,我只是在恍惚記憶裡拼湊出,當時年紀小的我,若是當晚和父母一起睡在大房間裡,就會夢見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帶著我們三人從大房間的窗戶出走,前往一間像是客棧的復古餐廳吃飯,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和陌生的男孩吃著、笑聊著,而我就醒了,一次又一次重複做著相同的夢,我們從來不曾前往更多有趣的地方,只是例行事項似的從窗戶出走,然後一起到相同的地方吃飯,甚至總是還沒吃完那一餐,夢境就結束了,可我當時不知所謂地沒曾開口傾訴,這段現在想來不太合理的歷程,也不曾好奇過男孩的身分,只是單純欣然的接受這個奇妙的設定,睡在大房間就會夢見男孩,否則無。既不期待亦不抗拒,我知道他總是會再來的,所以也就沒能想過他是否有天就不再出現,甚至他不出現之後我從不曾停下來意識到,更何況那個年紀的記憶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早已無法界定哪些是真實而哪些又是虛幻了,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我,經歷了短短三年多的人生中最重大的改變,我以姊姊的身分承接了另外一個全新的生命之於我。
依稀記得弟弟剛出生的那段時日總是虛弱,某天我被帶到了玻璃箱前,看著極小的、襁褓中的他,竟脫口而出暱稱他為寶弟。打從我們迎來了這個新生命開始,我就百分之一百的接受他的存在,不像一般忽而晉升為哥哥姊姊的孩子,怨弟妹剝奪父母的分秒和每一次眼神投射,我們反而是有如真正的手與足一般形影不離;幼稚園時,就讀大班的我甚至還屢次被老師帶去教室陪伴念小班且哭鬧不休的弟弟。
國三的一堂課上,老師播了「唐山大地震」,當時邊看著電影邊跟周遭同學嬉鬧的我,遲遲沒有進入劇情所營造的氛圍中,直到劇情進行至片中的那對小姊弟在震後,同時被壓在大石塊的兩端,救難人員催促著媽媽,「只能選一個救,孩子都快沒聲音啦!快選吧!」這句話不斷撞擊我的耳膜也連動了心跳,盯著螢幕中那些我一輩子不會經歷的悲劇,我不小心將石下的兩人代換成我和弟弟,於是無可救藥地抱著自己哭了起來,害怕將來我亦面臨選擇與失去,害怕我們的緊密亦如人群中的各種際遇那樣,像雲,且風一吹就散了。
同一年的年底,當時家中正在替大伯父辦喪禮,因為古禮習俗等等的緣故,好多儀式都是在晚上進行,其中一個極低溫的冬夜裡,天氣冷地大家都縮起身子,與請來的師父一同誦經,我也不例外,那刻盯著蠟燭的火光,不禁憶起生命中的許多來去,還有更多是無法決定的命運,於是只能愣愣的看著一閃一爍的火光掉淚,看著家中的大人們都成了失足的孩子,卻也都一夜蒼老,我想當個沒能因此長大的孩子,留下來等待從前的樣子回來,可我卻只能緊縮著靈魂哭泣,長大到那個年紀已經學會,時間的雨不停,誰都不可能留下來等一段日子回來。我不知道弟弟是不是在那晚因此成長,又或者他只是像往常,寫意地取消憂鬱。當時他默默的拿了件外套為我披上,然後緊緊的牽住我的手,身高還略矮我一點的他,只是安靜牽著我且一起望向同一盞燭火,沒有任何一句打破沉默的安慰或是眼神碰觸的微笑,我不知怎麼突然意識到小時候的夢,那個男孩好久沒出現了。
告別式結束後,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向父母提到了曾經的夢境,並且告訴他們我好久沒夢見他了,父親只是淡淡地笑著:「因為他不想當哥哥,負那麼多責任,所以回來當弟弟啦!」其實我根本無法推論弟弟出生,和夢境消失的時間點是否吻合,因為當我終於重新想起曾經佔據我整個幼童時期的記憶時,我們都早已長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常常被我笑愛哭鬼、跟屁蟲的小男生,漸漸長成了會默默照顧我的大男孩了。我回想著一直以來,呵護著對方的人似乎總是弟弟,從小到大我們吵得不可開交之後,是弟弟主動釋出善意、表示和好;出門前記得關電視電燈、拿鑰匙鎖門的也是弟弟,甚至還會記得多幫我帶件外套;因為學校的事而生氣難過的時候,也是他不計形象在我面前耍寶,逗得我破涕為笑;高中畢業後,也是他進了軍校,比我更先扛起了分擔家計的責任。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真的是我的哥哥。
在他進入軍校的第一個月,因為尚不習慣離家生活,加上體力負荷與心理壓力,他忍不住在被窩裡播電話給母親的時候偷哭,後來母親轉告給遠在台北念書的我,我突然感到心裡有塊曾經溫暖的地方竟無比酸楚,眼睛也跟著熱熱的,鼻頭痠得不得不放棄矜持,於是就在寢室的電腦前掉眼淚,我發現自己竟然好想念弟弟,那個需要我陪伴上課、哭鬧不休的弟弟;那個因為搶遊戲機而差點打起架的弟弟;那個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就很少好好相處的弟弟;那個我離家上大學後,只記得想念父親與母親,卻忘了想念的弟弟,我終於在這時候傾瀉而出我三年來一直不小心忘記的思念,可是卻因為軍校生活的關係,我沒辦法在想念的時候直接聯絡上他,我只能隔空感同他的身受,任由想念蔓延,絆倒我在遠方的生活。
我向母親記下了他軍校裡的地址,開始著手寫一封長長的信,內容當然隻字未提我對他的思念,只是平淡的敘述著我的大學生活,輕描淡寫的聊著,我只不過是在等紅燈的時候想到他,想到我們的生命先後孕育在同一個溫室裡,我告訴他,自從他出發後我有一種感動,我們一起在離家遙遠的地方,各自為了自己的方向努力著,再一起被同樣的兩個人牽掛,這是一份多麼難解的緣,相信他有一天也能開始感受到同樣的感動,在文末我輕輕的寫下,「別怕,在三百公里外我們依舊血脈相連。」也許我們偶爾還會藉著孝心的名義,彆扭的向父母親說愛,對於另一半更是每日例行的「晚安愛你」,我們卻好難告訴自己的兄弟姊妹有多愛他,希望這封信可以像當初他緊緊的牽著我一樣,雖然沒有多餘的安慰和鼓勵,更不可能傳遞擁抱,只是牢牢的牽著但是比起更多的其他都還要感覺溫暖。
自從我意識到彼此是以世上唯一的手足而存在,我就一直以虛長他幾歲,又比較擅長於在課業成績上的表現,而有自以為是的優越,卻並非是要競爭比較,而是無時不思考著,他重新打造自己的生命樣貌的理由,無刻不希望自己能走在他前面一點的地方,為他阻止生命中的困厄,可是後來似乎依然落後了。念了文學之後,不自覺得讓感官放肆擴大,面對生命中的來去更敏感脆弱,好幾次在書本與電影中摔碎自己,好幾次在人與人間瀕死,家的概念竟成了一輩子都得拿來追索的浪漫,總渴望叛逃卻又永懷鄉愁。每一次我迷惘喪失,都是弟弟,牽引我回家,告訴我家裡有他在,我可以不斷為了追尋自己而遠行,並在每一次想念的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