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小的時候,最討厭的城鎮是旗山。其實討厭的從來不是城鎮,而是那城鎮裡的家,不過我想小孩子之所以懂得厭惡的情感,都是先源自於愛,因為愛的人不喜歡,於是必須跟著不喜歡,多直接又毫無邏輯的情感投射,總之我的印象中我好像就是討厭旗山。
那時候每到星期日,總會有通電話刺破早晨的祥和,誤闖我和弟弟扮演的家家酒劇情,只好去敲爸媽的房門提醒他們有來電,不意外的話爸爸會躺在床上喊著:「一定是阿公,你們接,說爸爸媽媽還在睡覺。」「喂?爸爸媽媽還在睡覺。」「哦?那等他們睡醒叫爸爸載你們回阿公家玩啊!好不好?」我總是回個「好,掰掰」就放下電話,回到我和弟弟寫好的劇本裡面;週復一週重複又重複,我們有時候會回去有時候不,回家的路上媽媽抱怨著阿公把錢都拿給長孫揮霍,爸爸則說今天丟了好多冰箱裡發霉的東西,我還不能理解家庭和婚姻之於長大後的人們,只想著爸爸媽媽好像都不喜歡阿公,所以他不是我們家的人。回旗山的日子總是得想盡辦法排遣一大群百無聊賴、龐大又笨重的時間,我和弟弟在樓梯間玩著自己發明的拖鞋遊戲,或是帶著家裡的小玩具回去,對於阿公上街晃晃的邀約一概拒絕。其實好不想待在屋子裡的,但當時的我們以為,接納阿公似乎就是背叛了爸媽。
好景不常,平凡又單調的日子亦然,有一段時日爸媽一個日、一個夜的輪替到旗山,而假日就得全家一起前往,年紀小的我不確定未來會發生什麼,總之應該是一串緩慢又痛苦的等待。一日放學後,爸媽皆不在家,我和弟弟猶如好不容易放風得到自由般,肆無忌憚的無止盡玩耍直至夜深,媽媽來電說著:「還沒睡吧?稍微整理一下,等一下就回去載你們過來。」第一次在凌晨四點出門,媽媽什麼都沒說,但我已經能夠預見待會的狀況了,在搖晃的漆黑公路上,第一次那麼希望這一條路就這樣黑得沒有盡頭,我們就不用被逼迫看見離別。接著一連好幾天的儀式,對我來說都是一幕幕失焦的黑白片段,霧濛濛的呈現著離散和孤獨,爸爸媽媽都成了被排擠的孩子,獨自縮著靈魂哭泣,再獨自撐起身子完成困難痛苦的任務。
成為低氣壓的受災戶也不多時,大夥就又挺直腰桿相約回老家重建家園了,清空眼淚與回憶,有的打包,有的深藏進心底,意外翻找出好多遺憾,例如曾經和堂妹爭奪不休,後來不知怎麼卻遺落在阿公家的玩具,竟被好好的收在抽屜深處,大概是阿公忘了還我們吧?抑或我們的冷漠,導致阿公不好意思再釋出對我們的疼愛,然後又找出一個個親手木雕的小公仔,盡是些我們這群孩子成天窩在電視前看的卡通人物,我終於承受不住自責,逃離充斥藥與霉的房間,在屋外望向天空尋找阿公的身影,然後我跑著、跑著,其實我記得我們一起到山腳看過猴子、一起吃糖葫蘆、還有除夕夜的夜市射氣球,跑著、跑著,我記得黃昏市場、記得鼓山頂的孔廟和燈會,跑著,我記得老街是觀光客的,而那些錯落複雜的老巷弄才是我們的。我不會迷路,我記得那扇矮得我差點就得低頭才進得去的門,是收驚的阿婆家;我記得種了很多花的那間,阿公都稱她張老師;我記得三角騎樓是愛抽菸的王伯伯家,跑著、跑著,我記得這每一條路,都是阿公騎著機車帶我晃出來的,我們最開始的時候明明是那麼要好啊,是什麼把我們變得生疏的?
就快要掉出眼淚的瞬間,我瞥見賣菜燕的攤子,那是我對阿公沉默之後,唯一受不了的誘惑,那時分得一包菜燕,彷彿就能浸透整個夏天的燠熱浮躁,整場像夢一般的童年都距離快樂太近,近得令人失焦看不見其他,不懂珍惜亦不懂溫柔,畢竟當時以為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我們都還會是孩子,長大是好久好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歹勢,我欲買一包菜燕,猶有無?」一問之下得知,買菜燕的爺爺也在前些日子過世了,所以這撐起我整個童年的小攤子,無預期歇業了,於是我的童年、關乎旗山的彆扭情緒、天真幼稚的一切與一切,都在剎那間,永久歇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