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有4,095字,是對學員飛仔最完整的一次紀錄,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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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母酗酒的日子裡,飛仔收到了兵單。揹上行囊,飛仔告訴爸爸,要去坐車了。養父點上一炷香,叫他自己去拜幾下,便坐了回去。飛仔拜完,又在門口站了幾秒,才點頭告別家人,開始三年的軍旅生活。退伍後再回到花蓮,飛仔發現自己的一切都不見;蒐集多年的黑膠唱片,和積攢許久買下的音響都已被丟掉。沒有了回去的地方,他決定出去闖一闖。
中央山脈碧綠綿延,飛仔和他的工班翻越一個又一個山頭,架起高壓電塔,把遙遠的電力輸往城市。
離家以後,飛仔從各種基層工作做起,做過百貨公司的清潔,又從清潔一路做到樓管;做過室內設計、做過報關行,也有一陣子,因為結拜兄弟開了唱片行,飛仔跑去幫忙做店員。他說他當時是嬉皮,頭髮長到腰,年輕氣盛,做事很絕;遇到不順眼的客人就把Pink Floyd和Queen的音樂開到最大聲,讓不喜歡的人趕快走。
後來飛仔在工地工作裡受到賞識,很快地學會測量等等工程技術、並開始自己標工程,爾後不久就當上了土木工程公司的老闆,做起各縣市高壓電塔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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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闆時,談生意或慶功時吃頓好的,一晚幾十萬也是曾有的事;上了山,飛仔以身作則,炸山的炸藥,就放在他薄薄的床板下。在山裡,飛仔和工人們一起打野味來吃、一起喝酒;假日,飛仔騎著車,讓孩子趴在前面,迎著風,生活如飛仔最愛的搖滾樂,節奏分明、勇往直前、大開大闔;也大起大落。
1992年,最信任的合夥人倒債兩千萬,公司宣布倒閉。飛仔散盡家產,把身上的錢分給工人,要他們各自再去找出路。失去老闆的身份,飛仔去同業當監工;沒有停下來,是因為不能讓辛苦的工人沒有薪水,要把該給他們的,通通賺回來。同時,前妻決定另組家庭,把小孩留給飛仔,為了能每天看到孩子,飛仔在華江橋下租了房子,早上四點起床,開兩個小時的車去到桃園山上的工地,直到深夜回家。
看不到盡頭的債務、不被允許休息的壓力、漫長的工時、再次成為受薪階級的沮喪和第一次當父親的無措,從四面八方擠壓著身心;酒精從朋友聚會中的歡快點綴,變成渴望逃離禁錮者的不變處方籤,酗酒逐漸取代了小酌。失去人生的掌控權,酒後的飛仔再也無法克制壓力爆發,任由情緒在無力抵抗的小孩身上徹底失控。
「兒子從小跟我。他在萬華讀國中,而後復興美工。算是繼承我對繪畫的喜愛。而我繼承養父的軍事化教育風格,他不聽話,我脾氣來了就會罵他:『他媽的,你明明是男的為何想當女的?』」飛仔對我們說。
「我一直到小學高年級才知道,原來別人家不用抱著衣服去很遠的地方洗。我就想,為什麼別人家都有洗衣機,可是我爸爸都拿去買音響?」孩子對我們說。
匱乏的父親想要買回曾經被丟掉的音響,孩子每天放學不敢回家,坐在公寓頂樓凝望別家的洗衣機;想要做自己的孩子被錯誤對待,仍然努力嘗試陪伴爸爸,困在黑暗裡的父親,明明渴望也為了父子的連結而奔波,卻做不到理想的模樣。
「我年輕的時候騎重機,兒子都趴在前面,在去海邊的路上,風呼——呼——這樣吹過來。」飛仔笑著對我們說。
「我不記得這件事了,那時候太小了。我只記得他打我,他拿酒瓶往窗外丟,砸到水塔,又彈到其他地方。」孩子對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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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飛仔把債務還清,來到社運街頭怒吼,宣洩內心的憤怒;三個月後返家,剛成年的孩子已經離家,之後十餘年沒有見面。
工作開始變得沒有成就感,也不再需要為誰拼命,生活失去了作出努力的動力。再也不是照顧人的老闆,不是為孩子努力的父親,不再需要為了工人的信任還債,不是被誰需要的大哥。飛仔從人生的各種角色裡退出,從所有工作退出,從曾經與孩子相依為命的屋子退出,在華江橋的橋墩睡下。
白天醒來,現實依舊,喝酒是最容易度過的方式。酒精讓現實模糊,讓夜晚提早來到,一喝一睡,就是四年。
一天,喝醉酒的飛仔被路人送進醫院,出院之後,才發現原本睡覺地點的隨身家當全被拿走。一無所有的飛仔,只好求助牧師和社工,就這樣與社會重新連上線,用補助租下公寓五樓的雅房,也遇到了草創期的夢想城鄉,成為協會的一份子。
彷彿在漂流中搭上了航行的船,飛仔重燃希望,要完成的目標多了好多好多。他參與了協會的所有方案:導覽、木工、畫室,在課堂之外的時間,也創作了許多作品。飛仔喜愛八駿圖的磅薄,房間牆上掛了一幅,自己也畫了一幅小小的,擺在桌前;有天他拿來一根比手掌大一點、看起來像祖靈柱的雕刻,告訴我們那是他某天開始刻的,刻了好久才完成。
好像展開了新生活,不過遺緒仍在,當前幾年的興奮漸漸轉為平靜的日常,混合著難解的苦痛與加速的老化,飛仔有時會說自己最近有些靈感,幾週後又會低落地說做不出來、生氣地說協會不讓他做,大夥花了一段時間理解,才知道他對自己期待之高,希望完成能證明自己很有價值的作品,做不出來時難免失落;而儘管經歷合夥人的背叛,飛仔仍然記得年輕時和朋友互相照顧、一起闖蕩的感覺,期待在他現在沒有方向時,能夠有人像以前的兄弟們那樣,說句「不然你來跟我一起做OOO」,接著就能聯手創造高峰。
大夥開始找一些任務交給他。有時飛仔神采奕奕,某次佈展時,因為「喝酒不能碰工具」的規定,飛仔拒絕了室友來找他喝一杯的邀請,早早來到協會,開始用木條和鐵釘固定不穩的展架,又刷了整面展牆的油漆,坐在未乾的油漆旁,飛仔的眼神疲倦卻明亮。當然也有時不是他期待的工作,有時鬱期動不起來,有時其實做不到自己要的標準。有時因此,飛仔覺得自己不被需要、難以接受自己在大小事情上的失敗,「你們已經不需要我了」、「反正沒有我也沒差」,在群組裡、在課堂上、在日常的相處裡,都有飛仔因孤單而發出怒吼的身影。
即使如此,每個下次,飛仔都還是依約出現在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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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奮力嘶吼、不知道怎麼委婉道出自己感受的飛仔,有天養了一隻灰兔子。
小兔子叫三毛,眼睛圓圓、髮色灰灰,飛仔終於帶他來,放他在桌上跑來跑去的那天,我們才發現他們倆好像,不同的只是飛仔看著他時,眼底有一陣陣安靜而溫柔的海浪。
飛仔借了木條回家,釘成柵欄,在床邊圍起三毛專區。鬱期來到時會一整天困在床上的飛仔,有了三毛以後,每天一定要起來餵他吃飯,又輕輕地摸摸他的背,才回到床上。
小兔子走的那天,飛仔在河濱找了個風景好的地方,自己挖了洞,把他輕輕放進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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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仔在房間靠窗的一側放了架子,架上放電鍋,第二層是砧板和刀,再下去是調味料,最後是一些保鮮盒。某天開始,課程前、開會時,飛仔會突然出現,提著一大盒自己滷的蛋、豆乾,或者我們許願的海帶。
他不是那種會先問你餓不餓、告訴你待會會帶東西去的朋友,一次就帶十幾顆茶葉蛋來,吃不完就讓你帶回去。有天他來協會,突然說要告兒子棄養,聽到的人都嚇傻了,來回聊了好久,才知道他聽說孩子過得不好,就自己想像是不是他太內向才吃了虧,於是想見他一面,要他好好照顧自己。協會的工作者,宜潔想了個方法,邀他一起寫信,在見到小孩的時候給他,讓他知道自己沒有惡意。
或許這有點過頭的做法,是他想了很久的答案,飛仔用有些笨拙的方式想要照顧別人:塞給你一堆茶葉蛋、為了聯絡就告上法院;人類之間不像兔子,只要力量放輕,就可以輕輕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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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五月,同婚通過的那天,協會的年輕人們歡呼,飛仔也在旁邊,用很冷靜的樣子說:「對啊,現在這樣沒什麼,以前都不知道。」大家默默地微笑,很平常地回應他的鎮定。又過一陣子後,他在創作時選了一張擁抱的圖,上面畫滿了裂痕,說是他跟孩子的關係。他寫:
「曾經是那麼地契合,但如今卻是失裂得無法彌補的情景,看待何時修補,要如初的和好。」
宜潔看了那張圖,是一隻熊抱著女孩。
「你是故意選他抱著一個女生嗎?」
「對,我兒子留長頭髮,像女生。」飛仔很肯定地說,句尾再也沒有批評。
後來反覆好幾次,飛仔在小小的選擇上,試著表達對孩子的愛,或說,試著用孩子的方式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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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靈感。」今年,飛仔會這樣說:「以前腦袋裡有很多東西跑來跑去,現在沒有了。」
去找他的時候,飛仔像發呆一樣凝視著正前方,背景音是24小時重複的政論節目。你還好嗎?飛仔用很小的幅度點頭。有吃飯嗎?沒有反應。
站在對面,覺得他好像感受不到旁人的愛,但當坐在他旁邊,捏捏他的手,他的表情就會開始改變;飛仔臉上細紋慢慢抬起,微開的嘴闔上,瞳孔好像恢復了平時的幽深。飛仔轉頭用確定的聲音回應:「嗯。中午,有吃了。」
受過傷的髖關節,讓飛仔的行動越來越困難;宜潔擔心著越來越少出門的他,問他要不要一起找一樓的房子住,他搖搖頭。中年以後,租屋市場總是給人重重挫折,與其走上不斷被拒絕的岔路,不如將就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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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次的聚會裡,宜潔靜靜地坐在他旁邊。
「我想要學打字。」
「為什麼?你會用語音啊,也可以手寫。」
「你們都會在桌子那邊圍一圈用電腦。」
「我們在各自工作,你知道吧?我們也不是一起在做同一件事。」
飛仔點點頭,於是約了兩週後要一起去買鍵盤。
「有時候覺得,他只是想跟大家一起做一樣的事、參與在裡面。他只是想要有地方可以去,有事可以做、有人看見他,在世界上有一個位子。我一直覺得他只是還在找。」宜潔說。
2021年,十一月的清晨,剛結束夜班工作的室友照慣例要搖醒飛仔喝一杯,卻發現沒有反應。警察聯絡之後,孩子很快地趕來,她第一次面對親人的後事。
「我其實也有想過要和他一起住,但每次看到他還是很害怕。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我想像過如果我和他一起住的話,我一定會買夠用的家電、把家裡收得很乾淨。」她說完,我們才知道,其實飛仔不用擔心,因為女兒勇敢地長出了自己的形狀。
飛仔的告別式在十二月初。到山上的樹葬園區,最後選了一棵看得見高壓電塔的樹,把飛仔的骨灰埋下。結束之後,一些夥伴和飛仔的女兒一起回到萬華,順便繞到以前住過的華江橋下看看。
「這趟回去之後,我就要放下了。」女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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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屬虎,但不要像貓,沒有勇氣。然而十幾年來,我從沒有忘記你的存在,我也很難過。願你可以給一些你的消息,我很期待的。
希望你的一生,就像在跑全馬,會喘不來,但你還是過下去。願你不能放棄自己,好好過下去,好嗎?」
飛仔在沒完成的信裡寫。
這幾年認識飛仔,我們才試著和他一起理解:在受過傷以後,還能一直有所夢想、有所盼望地走下去,其實是很困難的事情;為此感到憤怒、失落、困窘或悲傷,也很正常。說著不能放棄的飛仔,希望女兒能跨越他覺得最困難的事;我們猜想,這應該是他所想到最大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