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越喜愛的電影,反而無法用言語或文字道盡它的美好。《花樣年華》之於我,就是這樣特別的存在。
所幸近期重映,得以再次透過大銀幕重溫愛片。關於《花樣年華》,已有太多優秀的影評,而我的文字至今還是很生澀,無法訴盡電影帶給我的感動,但依然想寫些什麼,為這次難得的大銀幕重映,簡單留下點紀錄。
【糾纏】
周慕雲和蘇麗珍,本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沒想到這麼剛好,兩人在同一天、同一棟大樓找尋租屋,又恰巧選在同一天搬進新住處。搬家過程中,工人時不時搬錯傢俱,結果周太太的鞋子被送到蘇麗珍家,蘇麗珍丈夫的雜誌則不小心移去周家了。
租屋與搬家,兩人的配偶恰好都不在場。不斷錯搬的傢俱、缺席的配偶,命運的錯弄,讓素昧平生的周慕雲及蘇麗珍有了交集 ; 錯置的配偶私物,也象徵著本屬於自己的配偶,註定會與另一個家庭有所牽扯,而各自配偶的缺席,反而意外促成了兩人的緣分。
周慕雲和蘇麗珍,如同這場混亂的搬家過程,往後的日子註定糾纏在一起。
【舊時代的女子】
「我先生姓陳」,當別人問起蘇麗珍姓名,她總這麼回答。
對外,她是「陳太太」; 在工作上,她是「蘇秘書」。電影中,無論是蘇麗珍自己或外人,從未稱呼她的姓名,蘇麗珍也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屬於自己。
蘇麗珍無時無刻活在外人的眼光下,丈夫三不五時出差、時常盛裝外出買晚餐(而非在家安分地煮飯)、偶爾深夜晚歸,一舉一動皆被鄰居及房東太太指指點點。唯一的小確幸,是買晚餐時獨自一人在小巷弄漫步,或是去看場馬馬虎虎的電影,以及在2046號房-那個她和周慕雲可以盡情歡笑、無所不談的小天地,只有那時她才有私人的空間,可以盡情地享受屬於自己的時光。
蘇麗珍那有長期外遇的上司,在聽到陌生男子來電找她時,給了個狐疑的眼神,彷彿正嫌棄著秘書的不檢點,絲毫沒有反省自己的不倫。而蘇麗珍偶爾晚歸,落得房東太太一陣數落,周慕雲同樣時常外出,卻受到沒有任何人指責,似乎男人經常往外跑是天經地義的事。一樣的社會,一樣的生活環境,男女的待遇大不相同,1960年代的香港,對女性總是比較嚴苛,至今也依然吧!
穠纖合度的旗袍,襯托著蘇麗珍的曼妙身材,卻也成了令人窒息的束縛,她必須如貼身旗袍般,精緻優雅得剛剛好,不能失了任何一點分寸。無論何時皆舉止得體、懂得在家安分守己的女性,正是這個社會希望蘇麗珍成為的樣貌。
【暗號】
1960年代的香港,那是個注重禮教的保守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克制有禮 ; 那也是個注重集體的年代,鄰里互動熱絡,凡是一舉一動皆受到他人關注,個人空間及意志相較之下是次要的。所有人都致力維持表面的平衡,相處永遠和和氣氣,即使對他人稍有不滿也不點破。
周慕雲與蘇麗珍本是點頭之交,沒想到各自的配偶與對方配偶出軌,讓兩人有了更深一層互動。從最初的互相憐惜,在時間催化下,愛苗逐漸滋長,原來啊!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就開始了,友情是如此,愛情亦然。然而,那可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他們連單純的友誼都不被允許。
生病的周慕雲食不下咽,只想吃芝麻糊。關心他的蘇麗珍為了避嫌,特地煮了一大鍋芝麻糊請公寓住戶享用。事後周慕雲向她道謝,只說:「真巧!我剛好那天也想吃芝麻糊。」明明是用盡心思卻說:「真巧」,雙方明瞭彼此的心思,卻不選擇點破,委婉地向對方道謝。
周慕雲擔心夜歸的蘇麗珍,請她返回住處打電話報平安,但只要讓電話響三聲即可,不必出聲(這樣不會讓外人注意到她給陌生人打電話)。過後周慕雲調職到新加坡,某天偶然接到一通遲遲未出聲的電話,他隱約猜到,電話另一端極有可能是蘇麗珍。雙方掛念著彼此,又不敢貿然打擾,蘇麗珍用迂迴的方式,傳達對周慕雲的思念。
溫暖身心的芝麻糊,不出聲的電話,周慕雲和蘇麗珍這對天涯淪落人,在禮教繁重的年代,以共同的默契,傳遞著專屬於他倆的愛情暗號。
【舊時代的戀曲】
周慕雲沉穩內斂,時而帶點陰鬱 ; 蘇麗珍清麗典雅,溫柔婉約,他們是典型的舊時代普通男女,因此兩人的感情勢必也是含蓄的、矜持的。
這段情誼有個非尋常的開頭,由於雙方配偶出軌,注重面子不敢攤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人,透過與同病相憐的對方互動來尋求慰藉。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模擬對方配偶的嗜好、排練可能的相處情形,彷彿如此便能得到婚姻何以失敗的解答。
戲是虛構的,但舞台上的演員排演久了,逐漸分不清現實及演戲的區別。然而雙方的已婚身分、配偶出軌的先例,注定了這份弄假成真的感情永遠不會開花結果。如同蘇麗珍所說:「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深受道德枷鎖的她,不容許自己做出一樣欺騙配偶的行徑。
相較於蘇麗珍的漸漸入戲,私以為周慕雲最初本就有意無意地接近蘇麗珍。從邀約一同寫武俠小說,到為了避免鄰居說閒話,特意租了2046號房,讓兩人能有更多的獨處空間(若真要避嫌,應該是減少來往才對)。謹慎的蘇麗珍婉拒了邀約,周慕雲便上演好幾天的失蹤戲碼,過後心急如焚的蘇麗珍好不容易有了對方的消息,幾度掙扎下,終究放下了矜持,奔向象徵慾望(紅色)的2046號房。
在蘇麗珍第一次到2046號房時,聽到敲門聲的周慕雲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無法得知此時的他,究竟是獵物得手的竊喜,還是伊人終於前來的如釋重負,他只是欲言又止、柔聲地對蘇麗珍說:「我沒想過妳會來。」無論是同病相憐也罷,或是刻意的接近(勾搭太太外遇對象的妻子,以示報復),周慕雲最終依然成了入戲的傻子。
禮教的束縛,讓這對舊時代的男女縱使有情,也沒有勇氣進入下一步 ; 配偶的出軌,更讓兩人鎖上心門。兩個成年人玩著蹩腳的愛情遊戲,用彬彬有禮的態度武裝自己,不敢率先表達情感。他們不願意向慾望沉淪,步入社會性死亡的結局 ; 更不願意在感情的拉鋸戰中先投降,配偶出軌一事已經讓兩人吃盡了苦頭,不能讓傷痕累累的心再粉碎一次。
若故事發生在西方,也許會發展成奔放的禁忌之戀,但這是1960年代的香港,因此這段感情只能停留在曖昧,無法再有更多。周慕雲及蘇麗珍的戀情,只有嘴角的微微淺笑,輕輕相握的雙手,以及相知相惜的擁抱。他們沒有炙熱的視線相交,而是趁著彼此不留神時,透過鏡子偷偷地望向對方。這是獨屬於舊時東方的戀曲,比起熱情的肢體交纏,含蓄的曖昧更加耐人尋味。
【回不去的時光】
電影尾聲,互有情愫的兩人終究錯過了彼此。周慕雲遠赴新加坡發展,蘇麗珍在遷居多年後,搬回了與周慕雲相識的租屋處,再次住進了那個帶給她許多美好回憶的地方。
蘇麗珍拜訪房東太太時,房東感嘆時局太亂,儘管依依不捨香港的一切,依然選擇移民到更安全的國家。類似的情節,如今似乎在現實中的香港重現,電影中的人物懷念舊日的時光,而現實中的我們同樣在這部經典電影中,緬懷曾經繁華的東方之珠。
周慕雲偶然到柬埔寨時,在古老遺跡的牆柱洞孔,傾訴了他與蘇麗珍無法圓滿的情緣,最後將秘密封存在洞裡,同時也將這份回憶壓縮、儲存至心中某一處角落。蘇麗珍住進了曾經的租屋處,獨自一人守候著她與周慕雲的過往種種。也許兩人無法終成眷屬,至少他們曾擁有難以忘懷、無可取代的時光。
往日時光已無法重現,周慕雲與蘇麗珍選擇將珍貴的回憶,典藏在內心深處 ; 銀幕外的我們,透過電影,追憶著曾屬於香港的花樣年華。電影內外的所有人,皆見證了那段美好的舊日時光,即使已經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