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偉隔著桌子,坐在他們兩個面前。上次那個衝進來的保鑣也來了,站在會談室門口,昂首挺胸,眼神如鷹。
姚之琳深深一鞠躬(左手扒著鄭維昌的頭一起),說:「您好,又見面了。」張敦偉掃了他們一眼,微微點頭。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姚之琳臉上還是那個謙卑的笑。然後她手指比個「1」,說:「首先,您的身材非常好。」
「什麼?」張敦偉雙眉深鎖,偏了偏頭。她說什麼?
「身材。」姚之琳又重複了一次,語氣高調,笑容滿面。
聽見「身材」兩個字,張敦偉本能的震了一下。保鑣丁裕民也忍不住看驚愕地看向姚之琳。姚之琳觀察到這兩個男人的反應,非常滿意。
張敦偉不安地挪動,交換了胸前交叉的手臂。不曉得為什麼,眼前的女人讓他聯想到自家公司股價暴跌的模樣。
「妳請興海日報的記者來找我,有什麼事?」張敦偉轉移話題。
「我看他充滿好奇心,所以把閣下介紹給他囉。」
「我並不是什麼奇特的動物,沒必要被報導。」
「但是閣下與我們之間的相遇挺奇特的吧?」姚之琳微笑,試著表現出聰明絕頂的模樣。
張敦偉乾咳了幾聲,也不曉得為什麼先尷尬的是自己。這女人是城府太深還是少一根筋?
「妳要談這件事?」他挑眉,聲音低沈冷淡。
「不然還有什麼辦法讓我離開這裡?」她說。
張敦偉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堅定的女人,又看向旁邊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
「他就是差點把我勒死的那個人?」張敦偉思忖。
鄭維昌被張敦偉盯得不自在,靠著椅背的身體坐得更端正。他的眼神開始飄來移去,手心冒汗。
『——我真的在這男人裸體的時候勒著他的脖子?我的天啊。』鄭維昌心想。
眼前的張敦偉無疑極品。他雙眸深邃,鼻梁端正,薄唇、細眉,臉龐的弧度堅毅,在下巴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寬肩細腰,胸膛厚實。長長的右腿俐落地翹起,疊在左大腿上——根本就是模特兒。不,這美好已經超越模特兒了。
「他根本是完美的雕像啊!」鄭維昌內心崩潰大喊。
姚之琳已經把那天發生在浴室的事情告訴他了。老實講,鄭維昌完全沒有印象。他只記得自己在姚之琳家調了一大壺長島冰茶,一杯接一杯地喝。接下來,彷彿有誰把他抓起來又扔到地板上,他爬起來,頭暈目眩,看見一個男人的肩膀,很寬,冒著汗,就在他眼前,他甚至聞得到那男人身上清爽的氣味。那男人對面坐著一個人,男人正在跟那人說話,一陣子後,鄭維昌發現這兩個人泡在同一個浴缸中,然後——,然後他就抓狂了。
鄭維昌感覺到姚之琳在桌下踢他的腳。
「張先生,我為那天做的事情道歉。」鄭維昌趕緊說。他深深一鞠躬:「那天我喝醉了,真的非常抱歉。我願意補償您一切的損失。」
張敦偉瞪著他,鄭維昌繼續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曉得那時候您沒有穿衣服,我只是把您誤會成另一位朋友⋯⋯」
「我——,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張敦偉以威脅的姿態打斷鄭維昌,同時瞄一眼站在門口的丁裕民。這位正經八百的保鑣眼睛睜得更大了。
張敦偉煩躁地扶著額頭,拇指食指不斷捏著眉心。他開始了解現在的狀況。姑且不論這兩人是怎麼突然出現在他的浴室內,他們的意圖很明顯:製造醜聞來勒索他。
「你一直強調你不是故意的,怎麼反而讓我覺得很刻意。」張敦偉冷冷道。
鄭維昌聽了,假意吃驚地看著張敦偉,隨後肩膀微微側向姚之琳那邊。
「原來是妳在搞鬼。」張敦偉暗想。
姚之琳也察覺了,她很高興自己的威脅手段被發現,只不過,對方並沒有表現出她預想中那慌張失措的行為。她得再加強力道才行。
「張先生你想太多啦,鄭維昌講話本來就是這樣。」姚之琳笑著道。
「如果他沒常識,那麼我補充一下:鉅細靡遺地複述一遍自己犯下的錯誤,並不等於道歉。」張敦偉說。
「鄭維昌那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他只是想讓你知道,他那時候嚇壞了,況且他看見你抓住我,而您當時一絲不掛。」姚之琳依舊微笑。
「沒有人洗澡時還穿著衣服吧?」
「所以問題是,您洗澡時,為什麼我們會在您的浴室裡呢?」姚之琳笑著。
「這位小姐,喔,不,應該說——侵入住居罪的嫌犯——,」張敦偉的長腿放下了,踏在地板上。他傾身向前瞪著姚之琳,雙手交扣:「根據刑法第三百零六條第一項,您無故侵入他人住宅,依法可判處一年一下有期徒刑。所以說,『無故』是我認定,您問我『為什麼』,我很難回答。」
「呃?一年?」姚之琳驚慌地覆述一遍。「我、我們沒有侵入呀!你你你,你可以調閱監視器!」姚之琳喊。
張敦偉的確已經看過監視器了。結果是:沒有任何這兩人潛入公司內的影像。姑且不論這是否合理,在證據上,張敦偉顯然會站不住腳。他瞇起眼睛,毫不退縮:「你們已經造成了傷害的事實,」他冷冷撇了鄭維昌一眼:「我打算主張你們兩個預謀傷害。」
「預謀傷害」四個字一出,鄭維昌瑟縮了一下,他慌慌張張看向姚之琳,姚之琳則是氣憤地說:「我哪有預謀!我還幫你呀你不記得了嗎?我那時候還幫你把鄭維昌的手拔開呀?喂!你講不講理、懂不懂什麼叫感恩啊?難怪大家都說帥哥很渣!」
「拔——」張敦偉一開口,馬上又住嘴,他壓抑怒氣,說:「你幫我?你就是拔他手才會跌倒!哪有人想救人卻做出殺人的行為?」
「我哪有殺人?我只是撞到你的下⋯⋯」姚之琳氣勢如虹地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打算使用的詞彙並不文雅,便張著嘴,連揮舞的拳頭都凍結在現場。
張敦偉也同時想起了當時的現場。他清清喉嚨,咳嗽幾聲。
「所以,你們還是打算勒索我?」張敦偉問。
「沒有勒索。哪敢呢?」姚之琳強迫自己恢復冷靜。「目前我只是在自問自答而已啊。到底為什麼我們會在您的浴室呢?」姚之琳問,語調盡可能地天真。
「妳好像小看了酆銘的管理能力。」張敦偉冷冷說。
聽到「管理能力」四個字,姚之琳困惑了一下。她原本就受到張敦偉刑法控告的衝擊,嚇得膽子都快破了,此刻又要努力走完原本設定好的腳本,這一切已經超過她的腦容量。她不太懂現在這是什麼狀況,是威脅?和解?還是諷刺?她想問旁邊的鄭維昌,又突然想起自己應該扮演一個心機很重的威脅者,於是整張臉的表情就從困惑、慌張,轉眼間變成堆滿假笑的騙子。
然而這笑實在太勉強,而那慌張太明顯。這些內心變化全部被張敦偉看在眼裡,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女的很好笑。
也許他們不是騙子。
又或者,他們是很笨的騙子。
「呃——我們很尊敬您⋯⋯?」姚之琳說,然而語尾上揚,聽起來就像個問句。
『她慌了。』張敦偉想。
姚之琳看起來有些苦惱。張敦偉看得出來她在苦思對策,不曉得為什麼有些於心不忍,於是說:「算了吧,妳不適合當這種人。」
「什麼人?你在說什麼?」姚之琳驚慌地抬頭。
「騙子。」張敦偉簡潔明瞭。
這兩個字讓姚之琳與鄭維昌陷入震驚,他們開始喊叫:「我們不是騙子!」「我知識份子耶!當什麼騙子!」「你白癡喔!人家在看啦!」「欸是妳自己先亂叫耶!」
張敦偉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兩個語無倫次的成年人。他們生氣地否認自己是騙子、繼而驚訝地發現自己搞亂了原定的腳本、接著互相指責對方不夠冷靜、最後兩人互相推打起來。
張敦偉興味盎然地等,等他們安靜下來。他的姿態超然、嘴角微微上揚,像一個中學教師在觀賞兩個孩子爭奪冰棒的糾紛。
這兩人吵了很久,對話之幼稚,連在旁站崗的丁裕民都忍不住想插嘴了。他望向張敦偉,發現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老闆滿臉興味。那個抓著眼鏡的女人老是講些蠢話,他的老闆身子前傾、微微偏著頭,看起來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原本預定的行程只在這裡停留半個小時,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四十五分鐘了。張敦偉擺在桌上的手機已經開始震動個不停,但是張敦偉完全沒有要接的意思。
「姚之琳,——」鄭維昌忽然語重心長,他壓低聲音說:「妳昨天才說,要勇敢地行動吧?」
「對啊,怎樣?」
「但是妳現在根本就孬了吧?」
「哪有。」
「那你幹嘛一直跟我吵?妳要對付的是妳對面那傢伙啊?」
「我——我在對付他啊?」
「呃——」鄭維昌不太確定地抬頭看看張敦偉,張敦偉則偏頭看著他,故意裝出一無所知的萌樣。鄭維昌被嚇到,很快臉紅,他轉身看姚之琳:「我不覺得他覺得自己被對付了。」
「喔,好慘,連自己被對付了都不知道。」姚之琳戲劇性地攤手。
「姚之琳,妳讓我想到一個成語妳知道嗎?」
「所向無敵?」
「揠苗助長。」
「你確定是這個成語?」姚之琳一臉「你供三小」的表情。
「我覺得沒差,真的⋯⋯因為我覺得⋯⋯他看我們的樣子,像在看智障⋯⋯」
姚之琳聞言,緩緩挺直腰桿。她跟鄭維昌吵到後來,兩個人根本變成在私底下講悄悄話,彎腰駝背、一臉無助。她多少承認了自己有點怕對面那個男人,但是她又不想表現出來。於是她改以一種正氣凜然的態度說:
「張先生,您知道人類跟動物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腦子?」
「不,」姚之琳大聲地說:「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