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東門捷運站與古亭捷運站之間,一直都是文青小店的匯集區,沿著南北向的永康街穿梭「康青龍生活街區」(註1)圍繞著的巷弄中,可以感受與西臺北不同的的商業氛圍,附近座落中正紀念堂、大安森林公園與臺灣師範大學,文教設施聚集,任教職員、就學學生居住在此,早期形成藝術及人文生活薈萃的地區特色。
向南越過金山街,街廓中的步登公寓間偶爾可以看到具有日本特色的木造建築,恍如踏出了都會市區,走入一段平行時空。這裡是臺北城外的東南角,在日本來臺殖民拆除舊城牆後城市規劃向外擴張,而當時城牆外的田地變成了日本官舍與各種新興設施座落之地。
今年9月由臺北市政府文化局修復並活化再利用的歷史建築群「
榕錦時光生活園區」在這個街廓的西側開幕,這個園區的開幕引來許多族群不小的關注。除了號稱「臺北小京都」、「一秒飛日本」的日式官舍群與鄰近景觀形成不小的差異,這裡
本是作為臺北刑務所的官舍,建築群的後方是被指定為市定古蹟的原臺北監獄的圍牆,在城市史上有段時間是屬於
鄰避設施的範圍;再是二戰之後國民政府來臺,同時帶來了許多政治移民,這些官舍也不免成為安置大量人口的住所,這些來自不同地區生活所形成的聚落空間便是後來的
「華光社區」,這段移民史也改寫了監獄周圍的殖民空間,而近年為推動老舊都市更新在這臺北市的金華地段也產生了不小的抗爭。
最後是這歷史建築群的再利用方式亦是許多人關注的部分:歷經3年多修復,臺北市政府以「
老房子文化運動計畫」媒合營運團隊
帶入商業活動,自償修復及未來的營運管理費用,並以「招商先行社福在後」的方式,置入社區保健室提供健康照護諮詢,讓城市中的歷史建物從完全供公眾使用,回歸到屬於社區居民的空間。
「榕錦時光生活園區」是最近臺北熱門的打卡景點,但它不僅僅是城市中美麗的一隅,也是個充滿故事的場所。這次的講座活動由
國家人權博物館舉辦,並邀請臺大城鄉所的
黃舒楣老師擔任主講,介紹
臺北刑務所的形成與監獄空間的意義。什麼是「現代化監獄空間」?臺北刑務所為什麼是「現代化」的監獄?又為什麼是日本殖民時期興建?「榕錦時光生活園區」明明是類眷村「華光社區」,為什麼卻以打著「日式官舍」的名號活化再利用?又以往國家人權博物館的活動多圍繞著白色恐怖的歷史事件,而這次的主題「臺北刑務所的美麗與哀愁—探索監獄空間的設計與文化意涵」談監獄空間與歷史建築再利用,全然未提及不義遺址的白色恐怖故事,也讓我有點好奇為什麼選擇介紹這個地方?
這裡有很多可以談的事情,黃舒楣老師在短短的2小時間介紹了什麼是「現代化監獄」與「東亞殖民下的監獄意義」,而後由再利用設計監造團隊的時境建築師事務所黃筠舒建築師導覽整個園區。一個下午的時間資訊量有點大,儘量整理給有興趣前往走走的讀者。
一、什麼是「現代化監獄空間」?
懲罰的哲學 : 幫助受刑人回到社會
在過去不論中西方國家,成熟的社會制度中總會區分哪些行為屬於「罪」,而早期對於「罪」懲罰大多圍繞著褫奪「生命」、「財產」、給予「身理」上的痛苦,或是如流放邊疆等剝奪「社會身份」等方式,也因為經過判決後懲罰不包含監禁,所以以往的監獄多是附加在裁量罪行的空間周圍(例如:金門的總兵署),其較類似於「拘留所」,少有專門長期關押犯人的監禁空間。
而現代監獄起源於18世紀末的英國,當時的「監獄法」將「自由權」帶入懲罰的概念中,認為可以藉由監禁犯人同時施以「矯正」取代過往的「懲罰」來導正犯人的行為,我認為帶有消除「歧視」的價值觀,期待藉由矯正行為使罪犯可以達成自我規範,並回歸社會秩序。
至於是什麼樣的契機讓英國的政權有機會提出這樣的改革?18世紀的英國一直讓我覺得很好奇,在讀
《開膛手傑克刀下的五個女人》19世紀的英國時,就對政府提供無家者的寄宿屋與社會住宅的雛形感到很有趣,是什麼樣的社會氛圍促使這類的社福設施或都市空間出現?這些我也很好奇,但目前還沒認真查過資料,所以只能先記下。
現代監獄的空間靈感
而既然是「矯正」又是需要長期供人居住的空間,應該有什麼樣的尺度與樣貌?當時的建築師從二種建築形式取得靈感,首先是作為修士獨居與自我反省「修道院」,透過獨自隔離的空間,使受刑人自我反省;然後是提供勞動的「矯正之家」,18世紀的工業革命加速現代化的工作模式,當時大批勞動人口往都市移動,那些無法順利找到工作又無固定居所的人被視為一種罪過,社會有義務「安置」這些勞動力,「矯正之家」便是提供勞動的一處場所。這個觀點延續到現在的刑法學,普遍認為「勞動」是可以幫助受刑人回到社會的一種矯正措施(金門的監獄麵線是一個案例)。以這二種建築方式所產生出的新型監獄稱作「賓州式監獄」,這種監獄不是既定的建築形式,而是帶有「強調孤獨禁閉」的監獄空間。
附帶一提的成本問題
這種對於罪犯人權的改革,實際施行可想而知會遇到許多困難,光是從哪裡生出養犯人的錢就足夠令政府頭大了,何況還必須編制人力看管、矯正,所以這類的監獄反而最早出現於英國的殖民地,例如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也因此稱為「賓州式監獄」。在講座間老師提到另一個案例是澳洲的塔斯馬尼亞監獄,並說道澳洲在當時是屬英國流放罪人的地方,現今生活在澳洲的白人也有一部分是當時的英國罪人。對我們亞洲人來說,會認為西方人面孔的文化同質性高,但這種歷史背景導致歐洲國族間的內部觀看,是一個很特殊的脈絡。
二、東亞殖民下的監獄意義及臺北刑務所的興建
殖民與被殖民的掙扎
19世紀中,刑務改革的觀念由傳教士與殖民者帶到東亞,當時的西方國家批評中國與日本的刑罰殘酷又落後,便要求當權者給予「治外法權」,也就是我的國民只受我國的法律的約束與懲處。這些機構座落於半殖民的租界中,如上海的提籃橋英國監獄、青島德國監獄,便成了外來帝國權力的象徵,也成為對當權政府法治正當性的挑戰。
而日本在西方帝國的陰影下極力掙扎,抵抗成為19世紀下半葉中國所經歷的半殖民狀態,並爭取修改各種不平等條約、避免法治主權遭外國侵犯。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極力展現足以成為殖民國的「文明現代化」,而刑務改革便是多方措施之一。當時的明治政府派了許多專家向西方國家學習現代監獄建築,而後在東京、北海道等地大興土木,同時也向殖民地推動刑務現代化,韓國首爾的西大門監獄和臺灣的臺北刑務所都是在這個背景下興建的。
臺北刑務所的展示性
臺北刑務所的建築師
山下啟次郎也是實際設計日本五大監獄與臺灣三大監獄的建築師,這些監獄在日本只保留了
奈良少年刑務所,近期再利用成為旅店;
臺灣比較完整的空間保存在嘉義舊監獄,目前也有開放參觀,但礙於矯正署沒有歷史建築活化再利用的專業能力,而嘉義市政府也因金費問題,修復與再利用的方式一直沒有定論,也難以接管。
話說回臺北刑務所,現況就只留下一道圍牆,這道圍牆也是有故事的。在日本殖民初期,都市計畫剛頒布,有許多公共設施正待興建,刑務所反而不是優先項目,原本的監獄也是位於臺北城內承接原清代的衙署。一直到1904年才搬至城外(原因是什麼我忘惹 orz),臺北刑務所在當時建設規模之大,又非優先興建項目,為了節省材料政府便將臺北城牆拆除的石料就地再利用做地基、蓋圍牆,堪稱是建築廢料回收再利用、循環建築的優良案例。而這拆與建之間,也展現了一種政權移動的空間關係。
為向歐美展現監獄的進步狀態,日本除了會將監獄模型送到國際博覽會參展,也會將受刑人工藝品放置在百貨公司作為商品販賣,以展現其對犯人矯正的進步觀念。在臺北刑務所甚至出版了月報,每每展現監獄空間中的犯人得到如何「文明」的對待。
三、保存再利用
政權再次更迭與快速發展的城市空間
臺北刑務所除了關押與矯正空間外,也需要提供工作人員的生活空間,在早期規劃圖中可以看到,監獄圍牆四周座落了許多不同等級的職務官舍,而今天被保留下來的作為「榕錦時光生活園區」的七棟歷史建築是屬於基層人員、規制較簡約丁種官舍,前後二道圍牆,北側是刑務所的監獄空間,南側開了許多門孔通往外面,叫無景觀設置。而西邊區域則是獨棟的典獄長宿舍,及高階長官宿舍。
1945年日本戰敗,同時因為國共內戰使國民政府大舉遷臺,帶來了許多政治移民,這些日本殖民時期的官舍也成為安置大量人口的住所,也因為人口眾多,通常一棟建築內會安置多戶人家,原本的日式建築便隨著時間與生活積累出許多有機的空間,二代三代的出現更使得這個聚落凝聚出屬於自己的歸屬感,「華光社區」這段都市使改寫了監獄周圍的殖民空間。但在1970年代產業轉型、加速都市化的背景下,這些佔據臺北市金華地段的聚落成了政府與市民眼中的違章社區,是推動都市更新的重要標的。
考量篇幅,這段抗爭使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談,我們直接跳到「榕錦時光生活園區」的保存再利用吧!
歷史建築的自我陳述與環境論述
中間跳過了許多疑問,為什麼華光社區最後被剷平了?又是誰決定最後只保留七棟金華街上的歷史建築?我有同樣還未得要解答的疑惑⋯⋯但這篇是講座筆記,實在是時間有限,無法查詢更多資料還請各位看倌原諒。
這個花費三年修復的歷史建築群,最初在決定哪些「違章」需要拆除與保留時花了許多心思討論,最後修復時除了原日式建築的官舍形式、也保留了部分安置戰爭移民後的增減空間。其中較特別的部分是,外觀上除了可以明顯看出木製的官舍與混凝土增建的區別外,有部分玻璃建構的空間是原本因火災燒毀的空間,修復時以極具差異的建材取代「修舊如舊」的設計手法,覺得這點相當細緻。
修復差異對照:右側是曾因受火災建築物,以玻璃帷幕構造修復
歷史建築的再利用如果只有一棟便是單獨建築的自我陳述,如何講好自己的故事尤為重要;當七棟歷史建築座落在道路邊緣,如何與都市環境融合便成了更重要的課題。尤其當空間定位為開放給不特定人士使用的公共財(設施),周圍的居民必須與外來遊客共享這處公共空間,而為了擴大空間使用取消原有的路邊停車位、禁止私人佔用空間,以及周圍店面漲價的等影響,或直接、或間接的對社區造成許多「被剝奪感」,如何用營運設計手法、再利用空間的效益補償社區居民?也是這個案例特別的地方,這裡的運模式採以招商先行、社福在後的方式,將歷史空間經營引入商業模式、跳脫文化體系,主要目的是為使修復及營運金費無虞,同時維持原有的商業活動(雖然新置入的與原本的店家價蠻大的),而後加入社福設施回饋社區使用,北側鄰地未來還有社會住宅(雖然我不知道居民對社宅進駐的真實看法),使得這處文化資產作為都市空間的一部分,能有更多元的公共功能。
最後在景觀營造的部分,為了避免受保護樹木的浮根造成公共安全和樹木死亡,同時要達到無障礙行走的需求,營運團隊的設計師採用架高人行空間的方式串起整條人行步道,同時降低建築的室內高程差。
「榕錦時光生活園區」是一個從調查、修復、再利用,到營運都很用心的案例,不論從歷史或是文化保存的層面都有很多可以談的事情,覺得如果有機會去走走,除了園區不也仿擴大行走範圍感受周圍經歷許多歷史堆疊而形成的城市空間,同時也建議到服務中心看看刑務所的故事。
後記
其實這裡曾經確實是有作為白色恐怖時期審訊或關押政治犯的場所,不過真的一個下午資訊量有點大,決定連同華光社區的故事一起擱著惹。
(註1)2010年政府為了推廣觀光由交通部觀光局推行「國際光點計畫」,北區輔導項目之一是以永康街、青田街、龍泉街串聯成的「康青龍生活街區」,但當地住戶於2012自主退出計畫,並自行籌組「東門永康商圈發展協會」,與店家協調營業時間、環境清潔等問題,店家與在地居民互利互助使永康商圈的發展別具特色。另自捷運東門站開通後也使永康街搬上了國際,吸引許多過內外遊客,生意興隆店面搶手的結果是租金高漲,餐飲店、服飾店迅速取代了原以茶葉、骨董、文物為主的人文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