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這麼寫過:飛不過南,就往北吧。所以我們朝北方去。
你的右手握著我的左手,一如最初,那個大雨傾盆的夜,你陪我回到有母親和血緣連結的家。
而今角色對調,我陪著你,回到那個你曾經熟悉的母城。看你單手開車,一邊是我的緊張和忐忑。我不安的是即將要見到你的母親,雖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第一次總是特別不知所措。
回你家的路上沒有雨,濃濃的霧氣卻讓我感覺像是走入夢境。撥開未來的迷霧,我猜想你是否在這樣的過程中倒敘過往。你開了遠燈,這讓我想起那一晚,是怎樣巧合呢?我回家的時候大雨遮蔽了視線;你回家的時候霧氣模糊了一路的景致。那是不是,在惡劣的天氣之後,一切都會好轉?我是這麼衷心地希望著。
一路上你都沒說什麼話,這陣子突然的暈眩又發作了讓我整個人昏昏沉沉。窗外的景物不斷變換,迷霧中的三合院小小的山間道路座落著電線桿還有不經意瞥見人們供奉著的土地公廟,我在半睡半醒間恍惚了。
你說,這段回家的旅程你總是一個人走。我想跟你說:以後想都別想,當老婆的人當然會陪著老公回夫家呀。
若有似無的雨滴落在擋風玻璃上,雨刷擦乾了,過沒多久又佈滿了整片視界。
像是揮之不去的淺淺憂鬱。
車子往前推動,往北,是你的歸途卻是我旅程的末端。霧氣太過濃厚了,我在持續前進中失去了現實感,只有左手傳來的你的熾熱體溫讓我確認自己並不真的身處夢境之中。
直到你打了方向燈,轉下交流道。
桃園的街道看起來既擁擠又生疏,你一邊讀著街道名稱一邊慢慢記起回家的路。
指著前方,你告訴我小時候的你總是沿這條路騎腳踏車上學的。
我看著陌生的街景,一邊想像你穿著白衣藍裙騎腳踏車的模樣。我猜測,那時候的你還有那時候的她,單純青澀的愛情,是這麼讓我嫉妒。
拐彎抹角地問你是不是和當時的女朋友一起騎腳踏車上學。你的回答讓我稍稍平息了妒意。你說,你都是自己一個人。
不曉得為什麼,我心裡湧起一些疼惜。
那時候的你,遇見我之前的你,似乎有很多時候都是獨自一個人。
你的女朋友呢?我忍不住想責怪她們,為什麼沒有在應該的時候陪在你身邊?
沒有問出口,畢竟過去的就過去了。但我握緊你的手,陪你走過我所陌生的你的曾經。
在館外買了祭拜用的冥紙還有厚厚幾疊美金和新台幣,一個左轉就進到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高大的幾幢建築物,有人三三兩兩站著,旁邊傳來朗誦經文的聲音。
拾級而上,你用管理員給的鑰匙打開櫃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母親。
仔細端詳,血緣果然是拉扯不斷的。你們的眼睛和輪廓都有幾分相似。
先讓你跟母親打了招呼,然後換我。我對著她的照片,雙手合十,在心裡默默說著:伯母您好,我是妳女兒的女朋友。請妳放心,他跟我在一起很好,我們都會好好照顧對方,請妳不用擔心。也請妳保佑妳的女兒事業順利,謝妳了。
妳說,我是妳第一個帶回家的女孩。
我希望自己也是最後一個。
牽著手下樓,其他來祭拜的人跟我們擦身。
我低低複誦剛剛跟你的母親說的話,你聽了,笑笑的,也沒說什麼。
一起繞到這幢建築物的後方,跟別人借了火,點燃。
冥紙在金爐裡慢慢燃燒,濕濕冷冷的空氣迴盪在週遭卻沒有一貫的蕭瑟氣息。看手裡一張張冥紙燒成灰燼,穿透虛空,我想像你的母親會收到我們親手奉上的祝福。
你的母城有著鋼鐵般灰的天色,我對這裡其實一點了解也沒有。因為你不習慣說起過去,我也無從想像起。直到親身處於這座城,我才稍微碰觸到你的過往。
看所有紙錢燒成灰,我陪你擲錢幣詢問母親是否有收到。
兩枚錢幣落地。
一正一反。
似乎,我可以看見你的母親,微笑著,看著虔誠哀傷的你的眼神。你在心裡默默說的話,以及我那段簡單的自我介紹,她都聽見了,也收到了我們孝敬的財寶。
允杯。
沒有熱鬧的鑼鼓喧囂;沒有法師道士唱誦經文。如果這樣簡單的儀式就是祭典,那麼,我們所能盛上最珍貴的,不過就是兩顆誠心。
開車轉出你母親長眠的所在,然後你說,想回家看看。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家。
狹窄的巷弄,老人家坐在屋簷下打盹;年關將近,已經有人圍成一桌打麻將,不斷傳出牌張碰撞的聲音聽起來好忙碌。
為了怕被鄰居說閒話,你放開牽我的手只是領著我走過去。
小小的平房,幾乎已經荒廢了,斷水斷電,紗窗上破了個大洞。你站在門口張望進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至於鑰匙,更早以前也已經遺失了。
你回來,觸發的是遺忘了的回憶。
看著你的側臉,我又感到忐忑不安,而我終於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原來我還是介意,觸景最易生情,你懷念的,是不是當時的她呢?
心中是這麼不踏實,陷入過往回憶的你也顯得有些失神。這令我不安,很不安。
直到你告訴我,你想起從前一家三口的平淡生活,覺得很感傷。我才鬆一口氣。
小小的平房,門口擺放廢棄的香爐和空無一物的曬衣竿。我注意到牆邊有個精巧的灶,上面有焚燒過的烏黑的痕跡。屋裡烏漆抹黑,我只能從你的敘述裡想像。
你的房間,父母親的主臥室,飯廳客廳神明廳。你說你的房間旁邊緊鄰著廁所,左手邊有扇窗……因為看不到,我只能想像,你和你的家人,在那裡生活著。
他們的故事你描述過的樣子栩栩如生,我可以想見你父親的勤奮包容,你的母親醉酒了的眼睛,以及那時的你,無能為力的忿怒和不得不的冷眼旁觀。
我們的處境是這麼相似,如果命運是早已『寫定的』,那麼我深信這場邂逅是塵世間最美麗的遇見。
怎麼能夠預料的到呢?
你傳給我的簡訊裡說:命中注定的總會突如其來。
是啊,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我就遇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