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再去了。
我有點驚訝,第一時間懷疑是不是自己教得不好,但我沒有問出口。那時候我沒什麼社會歷練,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也許這些驚疑被對方聽出,她竟出言安慰我,和我說她這幾天回來,希望來我家做客。
因為是父母的朋友,我果斷答應。幾日之後,她真的來了,還提著一籃漂亮豐滿的水果。
我小心迎接她,和她談了幾句話,才知道原來男孩的阿嫲上個月在躺椅上辭逝。她和丈夫在台北的生活已經穩定,要把男孩接到新家住。
我試著問起阿姨的事,對於我的關切,她似乎有點驚訝。
「她離開了,準備回國。」她說。
「離開就要回國嗎?」那男孩怎麼辦呢?
「是啊,她不能不回國。」
「我跟你講這些,你不要說出去。」也許是我輕輕皺起的眉心讓她願意告訴我更多。我點點頭。
「她是自己來台灣的。以前在你父母的工廠做事,誰知道她簽證過期,她卻因為在臺灣有朋友,一直待著不肯離開,也沒有去辦延期,等發現時已經變成非法移民了。」我睜大眼睛。
「後來她自己知道工廠不能再待,她又不想回國,才瞞著踰期居留的事來我們家幫忙。這幾天阿嫲過世,我們要去台北,討論下來才發現這件事。我勸她趕快回家看親人,她一開始不願意,後來是小昕勸她,她才答應去跑流程回國。」
小昕是她對男孩的暱稱,至於阿姨的回國,其實就是強制遣返。
可是聽完這些,我還是無法想象。男孩從小離開父母,和阿嫲跟阿姨一起生活。現在他卻要離開最熟悉的人和環境,去一個最陌生的地方。雖然知道無奈,卻還是覺得殘忍。
最令我不忍的是他那麼懂事,能夠不哭不鬧地勸阿姨。要知道他才八歲,換作是我,十三四歲都還會鬧脾氣。
我微微張嘴,想說什麼,話卻哽在最深的心底隱隱酸疼。
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男孩了。
不料他隔天竟自己來找我了。我看清了他手上的圖畫紙,上面是他剛開始上課時畫的銀色大象。
「這個送給姐姐。」他把圖畫紙展開,對我咧嘴笑笑,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睛裡,某種會像星星一樣放光明的東西黯淡了許多。
耳邊忽然閃過阿姨略顯尖銳單薄的歌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我真的可以拿嗎?」我蹲下來與他平視。
「當然可以!」他把話塞到我手上,我一邊拿一邊把紙拉平,生怕他的粗魯毀了他自己的傑作。
當時沒發現,現在想起來才意識到,當下的我其實就像男孩,對待那幅畫如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收起畫後,男孩不笑了。他眨巴大眼看著我:「姐姐,阿姨會回來嗎?」
我一時語塞,不過還是強笑著說:「等你長大,你們有機會就會見面了。」
長大是很神奇的詞,能用來寄託小時候一切的無能為力。即使後來辦不到,也能將這些失望推託於幼年的懵懂與無知。
「姐姐,阿姨有留大象給我,我要讓他帶我去找她。」他問我:「你相信我可以嗎?」
後來的對話,其實我不太記得了。畢竟是多年前的事,那時候的卡通人物都還在用「貝殼機」講電話。不過當天晚上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我躺上床準備入夢時,透著路燈的窗頓時變得一片漆黑。
就像被某種龐然大物遮擋一樣,我難以置信地想轉頭,身體卻怎樣也動不了。就在我以為自己被鬼壓床時,透過窗紗的簾幕,我看見了大型長方體的影子。
它像水管一樣甩動,連著大片芭蕉葉一樣的物體,發出一陣悠長的象鳴。我彷彿看見男孩坐在銀色象背上咯咯地笑,比風拂夏樹還要令人心曠神怡。
阿姨的歌聲再度響起,你笑得甜蜜,就像在夢裡。
然後大象奮力煽動耳朵,蹬腳飛了起來!
眼眶一陣溫熱,某種滾燙的情感淌過我的側臉,直直墜向耳廓。眼前浮現了大象的形貌,通體銀色,披著鑲嵌紅寶石的絨毯。他飛起來了!他真的飛起來了!
他像小飛象一樣飛起來,載著男孩飛過萬水千山,飛過重重在這個年紀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阻礙,飛過上百個不可能,直達他最嚮往的地方。
後來我熬不住睏意睡著了,醒來時,陽光已照進紗窗。男孩舉家搬去台北,昨天的情景消失無蹤。可是我始終相信,那絕對不只是一場夢。
這件事我沒向其他人提起,忘掉卻也可惜,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寫成故事當作消遣,不指望誰會和我一起淪陷。雖然這段經歷如果重來,長大後的我可能會在很多地方做出不同的決定,但有一件事我很確定,而且經久不變。
「老師,我們家也有大象喔!」
如果能再次聽見他說話,再次聽見他用稚嫩的聲音問我知不知道大象的存在,我一定會如是回答。
「我知道喔。」
知道,並且深深相信著。
*故事內容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20230131
--後記--
算算時間,上下篇前後居然拖了快半個月,下次不會了(汗)
這篇故事可能稍微沉重一點點,其中「阿姨」和大象吊飾為真,其他人都是虛構的。猜測可能會有朋友覺得阿姨踰期居留很奇怪,但這是真實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只是故事經過美化,現實不盡美好(嘆),不過這裡就不贅述了。
寫這篇故事也有彌補缺憾的用意在,希望大家看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