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虛擬美少女非女性」意味什麼?圍繞倫理議題的既有研究
元宇宙相關主題之一是使用化身(avator)之實踐相關的討論。本文討論的是使用動畫式「美少女」化身的實踐。根據布列德金娜(Bredikhina)指出,人形淨琉璃中女形「表徵的是陰性氣質,而非生物學女性」,同樣「虛擬美少女表徵美少女,而非生物學女性」
[1](Bredikhina 2021 : 28)。此外許多美少女化身的實踐者想要的不是「成為女性或展現的像生物學女性」,而是想成為「可愛」的存在(Bredikhina 2021 : 28)。其中「可愛」不是特定性別被要求的屬性,而是得以從「中之人」的性別中解放出來。所以布列德金娜討論了美少女化身實踐作為男性從既有性角色或刻板印象中解放出來的場所
[2]。
另一方面從性別觀點出發,對使用美少女化身的實踐也有人提出一些擔憂及其解決方案。首先擔憂的是即便男性和女性都可以藉由「成為女性」來(譯按:自我)救贖,但他們「不能通過相同方式和相同距離」的不對稱性(黒木 2019 : 226)。但正如黑木萬代自己所說,這本身並不是非議男性「成為美少女」的理由。問題在當男性以「成為女性」尋求救贖可能性時,血肉女性會「被與作為男性理想中救濟者形象的『女』相對照,並暗中被評判(黒木 2019 : 225)」故必要的是「一種方法,不禁制在異性戀男性當中試圖成為少女的反陽具中心論欲望,但又不導致對血肉女性之否定。(黒木 2019 : 226)」
再者,難波優輝也提出「若男性使用女性角色的化身來將溝通圓滑化,是否最終只是姑息了現實女性所被迫背負的照護角色?」的同樣問題
[3],並認為有必要「將可愛與性別劃分開來」(難波 2021 : 102–3)。簡言之,有必要防止既有性別規範通過對虛擬美少女的慾望或希望,朝向血肉女性再生產。
而我認為「虛擬美少女非女性」說即企圖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僅只於此的話,仍不足以回應現實女性和虛擬美少女是否都是「女性」的問題。例如人造物也可以被指派性別,因為其人造物含有容易與社會中特定性別相關的性質(西條 2019)。若是如此,虛擬美少女即使不是人類也還是女性,因此也可以再生產既有的性別規範。
提出這類問題很重要,但根據問題設定的方式,有可能引入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將對血肉人類感到性.浪漫吸引力假定為常規的性特質)或問題性的性別本質論的風險。本文中通過回到動漫畫等所謂「二次元」相關討論,來探討理解/評價美少女化身實踐的理論視域。這是因為虛擬美少女歷史性的、文化性的與二次元文化相關。以下藉由重讀二次元相關討論,來指出上述既有研究的不足之處,並提出未來從性別觀點探討美少女化身實作的方針。
2 「現實抑或虛構」討論中的混淆
美少女化身實踐除了和元宇宙或VR相關之外,還包含所謂二次元文化相關的側面。因此有必要將「現實 — 虛構(real-fiction[片假名])」關係,視為和「現實 — 虛擬(real-virtual[片假名])」關係不同的議題。
關於二次元表現的討論常圍繞著「現實抑或虛構」展開。但「現實抑或虛構(現実か虚構か[漢字])」、「現實抑或虛構(real or fiction[片假名])」、「現實抑或幻想(real or fantasy[片假名])」等問題,至少混和了五個議題,造成討論的混淆。這五個議題分別是:①存有論差異[二次元/三次元]、②存在感、③表現論、④内容的事實性、⑤欲望或感情等的本真性。
其一的存有論差異即:愛好者感到吸引力的對象是「三次元」還是「二次元」(某種人造物)這樣的問題。如二次元角色因為是由製作者所創作,以及並非一種生物種,可以說是與人類不同範疇的存在物。然而這不僅限於角色,還有如設定或世界觀等「在ACG(的特定次文類)中常見的」某種「型」或「約定俗成」。故事、情境或關係性亦是如此。舉個簡單的例子,同樣的描寫在動漫畫中可以無違和的讀取,但寫實的話則具有違和感(甚或抵抗感)。
其二的存在感即:能否感到角色活靈活現(生き生き)的存在,或感到作品世界是確切真實(ありあり)的存在。這個問題不同於存有論差異。例如即便角色作為與人類不同範疇的存在物,我們仍可以將角色知覺為具有固有特性的活靈活現(生き生きと現れている)之存在。
其三的表現論即:是否用寫實技法來描繪的問題。這個表現論問題並不止於動漫畫等視覺表現。例如大塚英志所言,即使在小說中也有作品基於寫生漫畫式世界的「動漫畫性寫實主義」,而非寫生現實世界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並且在繪製二次元角色時,雖然變形或省略等非寫實性表現很重要,但也有作家會採用寫實性的表現技法。
其四的內容之事實性即:描繪的內容事實與否這樣的問題。例如用漫畫風格描寫現實事件的作品,即使是二次元表現仍然可以說內容是事實。但一般二次元作品並不描寫現實事件,因此內容並非事實。
其五的欲望或感情之本真性即:對二次元的欲望或感情是否為「真物(本物)」這樣的問題。例如對二次元角色的性.浪漫欲望一直被質疑,其是否僅僅是單純把二次元當成人類替代品來欲望,或著其是否其實是對人類的慾望。對此有人指出其並非對人類的慾望,而是對角色(作為與人類不同範疇的存在物)的欲望(松浦 2022)。
上述分類可能不詳盡無疑。但對本文而言重要的是清楚的點出[1]與[5]點。換言之,二次元作為與三次元不同範疇的存在物是成立的,而對二次元的欲望是不能被還原為對三次元欲望的固有存在。
3 賦生式誤配與性制/性別
3–1 賦生:生成活靈活現的非人
在理解這種對二次元這一獨特存在的慾望之上,司黛蕊(Teri Silvio)所謂的「賦生/人性投射(animation)」 理論極富啟發性。司黛蕊指出高夫曼(E. Goffman)和巴特勒(J. Butler)展演(Performance)理論所無法完全理解的現象,並為了理解之而提出了賦生理論。
首先「展演即通過外在模範(社會角色、形象)質性的內攝(introjection) ,以及通過身體之媒介(言論、姿態等)來表現這些質性,從而建構社會自我(個體或群體認同)(Silvio 2019 : 18)。」與之相對「賦生即通過創作、知覺與互動的行為,將被知覺為人的質性 — — 生命、靈魂、權力[力]、能動性、意向性、人格性等 — — 投射(projection)到自我外並進入感官環境中,來建構社會他者(Silvio 2019 : 19)。」
簡言之,賦生表徵建構不是自己的存在(=他者),這是自我呈現或自我建構的表演典範無法掌握的。這個賦生概念除了用在分析化身溝通上(Manning and Gershon 2013),也在Vtuber研究(北村 2021)、漫畫研究(伊藤 2022)中被參考。
司黛蕊自己也用賦生概念來討論二次元對象。「賦生角色與其說是被內攝的社會角色模範(introjected role models),不如說是欲望的精神投射對象(psychically projected objects of desire)(Silvio 2010:429)。」
[4]如Cosplay實踐或聲優演技等,並非呈現演出者自身的「真實之姿」,而是創作一個有別於演出者自身的他者(角色)的實踐,這樣想像會更好理解。作為這種賦生典範的例子,司黛蕊舉台灣BL迷群將男角色間的關係性稱為「萌點」,或著東浩紀所云的「萌要素」(Silvio 2010 : 430)。
綜上所述,可以說二次元的存在即被賦生的非人(某種人造物)。一如前述這不僅限於角色。但本文為了討論美少女化身,方便起見以下扣合二次元角色進行討論。
3–2 賦生式誤配對性制的顛覆
對二次元角色(二次元キャラクター)的欲望,是剝離於血肉身體,如同字面上所示,是對不同於「人類」之存在物的欲望。針對這種欲望,筆者向「愛好二次元性表現,但沒有對三次元感到過性魅力的人們」進行了訪談調查。其中有些人通過「角色戀者(キャラクター性愛者)」這個造語來表明他們的性認同,並指出「不是圖的話就不行」。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很常這樣說,我比起喜歡動漫畫的御宅,更像是二次控[引用者註:二次元情結](二次コン[引用者注 : 二次元コンプレックス])。用二次控來說的話是比較好懂的說法。不過真要說的話,我是個角色性戀者的部分比較強烈。。
雖然這是圖像(圖畫)的視覺要素相關的例子,但另一位報導人對音聲作品提到類似的敘述。以下D氏
[5]的敘述表明,音聲內容也與圖畫相同,有可能成為「二次元」表現。
D:所謂的R18音聲作品。其中好像有一種叫「實演(実演)」的東西。
松:齁。居然有嗎。
D:雖然我也不清楚細節。我想「実演」可能就是實際 — — 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會真的實際幹那檔子事(作者註:性行為),但是藉由類似的行為來收錄它的聲音。
松:啊。原來啊。
D:我也還沒實際聽過,但當我僅僅只是看到它的說明時,我不禁就有點排斥。
松:啊。是的是的。
D:果然,現實中進行的,實在是,有點不太行。
此外這些人所述絕不能單純當成「例外」的性特質來處理。必要的不是對「特殊者們」給予「例外」考量,而是重新思考性制相關的支配性詮釋圖式本身。且實際廣泛可見的是同時被「二次元」和「三次元」所吸引,並按兩種不同規則來接收它們,這種活動向來被用「多重定向力(multiple orientations)」來討論。包含這些族群,以下我將用「非對人性戀式的多重定向力」一詞來總稱「不會被還原為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性特質」。
什麼理論能把握這種非對人性戀式的多重定向力造就的顛覆?首先,不能用巴特勒的述行論來掌握。述行性重覆造就的顛覆是通過自我展演實作來構築認同相關的理論,因而無法解釋賦生典範。
因此有必要以不同於述行的方式來公式化賦生造就的顛覆。此時應可參考東浩紀的「誤配」論
[6]。誤配是東浩記在解讀德希達「郵便」隱喻後提出的概念。東浩紀將誤配可能性描述為「能指(signifiant)對形象(image)的揚棄總會失敗,欲望的配送地址一直不能完全界定(東2011 : 253)」或「這種形象與能指的混同可能性(東2011 : 255)」。
這種誤配與欲望二次元對象直接相關。根據東的說明,「動畫御宅」即「對所描繪的角色進行二重處裡,一方面作為形象(圖畫),另一方面則作為象徵(表記人類的符號)」(東 2011 : 107)。這裡的符號與能指同義。因此「誤配可能性即象徵(或能指)被作為形象來接收的可能性」(松浦 2022)。簡言之「非對人性戀式的多重定向力即一種性特質,其中欲望對象並非作為象徵所指涉對象的人類,而欲望形象本身(例如伊藤剛所謂的角色性),因此正可以說是誤配所造成的。(松浦 2022)」
[7]
綜上可知,誤配
不是情報收發者的符號詮釋問題
[8]。誤配是由非人行動者(Non-Human Actuants)[符號、語言、媒介物質性等]在情報收發者間生成的錯位。由此誤配,符號本身化為形象,再現性表徵(表象代理[Vorstellung-Repräsentanz])不再是「表徵」。結果,再現性表徵現實世界的符號,本身成為一種新範疇的存在物。
換言之賦生式誤配造就顛覆,即通過賦生構築先前不存在之範疇的存在物,從而改變知覺的方法或欲望的方式。通過這種顛覆「『二次元』性表現一面參照現實社會的規則或規範,並另一方面空轉這些規則或規範的再生產。(松浦 2022)」
[9]
3–3 賦生式誤配對性別的惑亂
到目前為止討論的一直是性制,但這種誤配以不同於述行的方式造就性別惑亂。亦即一種
動態誤配=顛覆,藉由陰性氣質刻板印象的素材作為賦生對象,並剝離於女性而獨立,成為相異於女性的存在物[10]。二次元美少女作為跟血肉女性不同範疇之存在物的認識由此成立
[11]。這種認識也和前述非對人性戀式欲望密切相關。而這種誤配恰恰正剝離了解剖學性別與陰性氣質刻板印象
[12]。
就此而言,虛擬美少女可以成為性別認同(Gender identity)的構成要素。正如司黛蕊所述,表演和賦生並不互斥(Silvio 2010)。透過賦生構築的存在物呈現和構築自身的認同是可能的。亦即賦生構築的存在物可以化作自身的身體。例如布列德金娜所述,美少女化身實踐作為不同於扮演女性的「可愛美少女展演(kawaii bishojo performance)」(Bredikhina 2021 : 26),可以理解為賦生和展演的結合。就此而言,今後有必要就化身的體現與(性別)認同的關係進行進一步的經驗調查
[13]。
3–4 抹消誤配的「字面化幻想」:性別二元論與對人性戀中心主義
但正如東浩紀所指出,這種誤配「如果被放著不管就不會發生」(東浩紀 2020 : 92)。舉例來說,「二次元角色不是字面上的人」這種存有論差異被他者認識為不重要的事,那麼「角色戀者」也可以隨便的被當成異性戀或同性戀,他的存在也從本質上被抹消。同樣的,美少女化身實踐也可以被隨便的當成模仿女性。亦即,這些人並未被差異化為禁制或排除的對象,而藉由不將差異賦予意義,從而抹消其存在
[14]。
這種「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權力」透過巴特勒的「字面化幻想」來被定位(松浦 2022)。字面化幻想即將「解剖學的性」 — 作為「自然的認同」的性別 — 作為「自然的欲望」當成必然的聯結來「信仰」(Butler 1990 = 1999 : 135)。這可以表述為性別和性制相關的支配性詮釋圖式。
在字面化幻想下,解剖學性別作為基礎的二元論性差異被視為根源性、本質性的。這種順性別中心主義的詮釋圖式
[15]中,前述的賦生造就性別惑亂,仍然只被簡單當作承襲了本質主義性差異的次級派生物。
而雖然巴特勒用「字面化幻想」來質疑異性戀主義與性別二元論的關係,多數情況下異性戀主義同時也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在性制的脈絡中,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將對血肉人類感到性.浪漫魅力視為規範性特質,使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存有論差異無意義化,也可以說是一種「字面化幻想」。
4 以賦生式誤配為目標的語言理論:認知語言學的援引
前述已指出賦生式誤配造就的顛覆無法以巴特勒的述行來解釋。首先,賦生並非字面上的「表演(実演)」。並且據說美少女化身實踐不同於對「血肉女性」的模仿。故下文將從不同於言說行動理論的立場,探討一種語言理論來掌握賦生式誤配所造就之顛覆。
這種誤配若是不根據適切理論就無法言語化。例如從形式邏輯來看,虛擬美少女即「二次元角色 ∧ 美 ∧ 女性」,而血肉美少女即「人類 ∧ 美 ∧ 女性」,所以兩者都是美少女,也就都是女性。但是這種分析無法說明虛擬美少女作為誤配。並且一般論而言,說到底我們本來就不是透過這種形式邏輯的範疇來認識事物的。
與之相對,認知語言學採用契合人們認識事物之方式的語義學。認知語言學的語義學又稱為原型語義學(Prototype semantics)。一個概念包含典型例(原型)和非典型例。認知語言學認為這對語言的語義是本質性的。
例如有人認為虛擬美少女是「美少女」的典型例,而將血肉人類稱為「美少女」則是特殊用法。與之相對,有些人可能認為血肉美少女是「美少女」的典型例,而將二次元角色稱為「美少女」則是特殊用法。或著有些人將兩者視同為「美少女」的典型例,而不認為兩者的差異有什麼意義。從認知語言學來說,可以說這三人每個都有不同的「美少女」概念。如此,可以認為原型語義學是能夠掌握虛擬美少女中「美少女」概念這種誤配的理論。
4–1 「來自換喻的隱喻」與誤配可能性
首先我將根據認知語言學,來記述我對指涉血肉人類之「美少女」的相關理解。作為血肉人類的美少女(以下表記為「人類 — 美少女」),例如假設其包含在「生物/人類/女性/美少女」這種階層中的類型。然後圖畫或記號的美少女(虛擬美少女)作為人造物,是指涉人類 — 美少女的記號。這張圖畫(記號)本身並非「生物」、「人類」、「女性」,並非字面上的人類 — 美少女。而儘管如此仍將這張圖(記號)稱為「美少女」這件事,即所謂的「換喻(metonymy)」。
換喻是基於近接性或鄰接性的比喻。舉例來說「拉岡好難懂」和「我想要諭吉」。前者的「拉岡」意為「拉岡的著作」,此處被作者 — 著作這種近接性給置換了。而後者中的「諭吉」並非字面上的諭吉而是指「萬元鈔票」,進行了部分 — 全體(鈔票的肖像畫 — 鈔票)的置換。與此相同,人類 — 美少女和圖畫(記號)的關係,可以說是基於指示記號和指示對象這種近接性的換喻。
然而這個圖式中,圖畫(記號)只被單單只看作一種透明媒介,只能說明通過圖畫作為象徵來欲望人類 — 美少女的場合。在這個圖示中,欲望圖畫自身的性特質、或不是人類 — 美少女之複寫的美少女化身實踐就被抹消了。
為了將這點言語化,本文引述「來自換喻的隱喻(metaphor from metonymy)」的概念(Goossens 2002)。這是將換喻抽象化
[16]來分化出新認知領域的現象。舉例如下:
這個改變值得鼓勵These changes will be applauded. (Goossens 2002: 357)
這個「鼓勵(applaud)」在沒有實際的鼓掌行為的場合當中,也被當作表達「贊同」的表現來使用。此處鼓掌和贊同以往往共同出現的近接性作為基礎,但兩者被詮釋為歸屬於不同的認知領域。「『來自換喻的隱喻』之換喻基礎中的『現實性』」依案例而異。其中也有「沒有現實性而主要透過過去曾經成立的換喻來成立的案例(笠貫 2013 : 70)」。例如「執[毛]
[17]筆」意味「寫作」,因為過去的一段時間內,「寫作」的行為和字面上「執[毛]筆」的行為往往共同出現。但現在會在日常用到毛筆的人是少數,真的在寫作時「執[毛]筆」的人很罕見。這種案例被稱作「換喻的化石」(笠貫 2013 : 71)。
就此而言,以人類 — 美少女為標準的「美少女」理解,和美少女化身實踐者的「美少女」理解之間的差別可表現為換喻基礎中「現實性」的不同。前者的換喻基礎中「現實性」較高,人類 — 美少女和虛擬美少女在現實往往共同出現;相對於此,角色戀者並不是通過虛擬美少女來欲望人類 — 美少女,美少女化身實踐者也並非希冀於透過虛擬美少女來成為人類美少女。換言之對這些人而言,人類 — 美少女和虛擬美少女並非同時發生,換喻基礎中的「現實性」較低(或已成為過去)。這件事正對應於前述東浩紀(2011)所謂的「誤配可能性」
[18]。
這闡明了在本質上將虛擬美少女(及欲望之)和血肉人類(及欲望之)束縛在一起這種想法的問題。例如「萌要素」「無論如何變形其指示對象都存在於現實界中」,「美少女的聖像(icon)和現實的美少女有著緊密聯繫(有縁的)」,亦即與「所意願的現實(あらまほしき現実)」有著緊密聯繫這種說法(宮台 2006 : 66)。此處二次元美少女本質上被視同期望在現實世界中實現的理想像。但是如果本質主義式地認為兩者之間存有緊密聯繫(有縁性),就無法說明非對人性愛式的多重定向力,也無法理解美少女化身實踐者的存在狀態。在這個意義上,本質主義式地認為兩者之間存有緊密聯繫,不論在政治上還是經驗上都是不正確的。
4–2 源頭域與目標域的誤配:人類(人間なるもの) 的重新思考
如前所述,人類-美少女和虛擬美少女的關係可以用隱喻(metaphor)來表達。此處在與本文相關的範圍內確認認知語言學中對隱喻的理解。一般來說隱喻僅僅被視為「修辭」,然而就認知語言學的立場來說,結構化人類之概念系統的正是隱喻,「人類思考過程中大部分是由隱喻所成立的」
[19](Lakoff & Johnson 1980 = 1986 :7)
[20]。隱喻還提供一種方式可以想方設法描述無法適切歸屬到既有語彙範疇的現象。
「每個隱喻都有一個源頭域(source domain)、一個目標域(target domain),以及一個來源到目標的映射(source-to-target mapping)。(Lakoff 1987 = 1993 : 333)」
[21][22]例如「議論即戰爭
[23](Argument is War)」作為隱喻,即通過「戰爭」這個領域的要素,來理解「理性論證」這個領域。此時提供要素的一側(戰爭)稱作源頭域,而接受要素的一側(論證)則稱作目標域。
「[此處涉及的]
[24]隱喻的結構化是部份性而非整體性的。(Lakoff & Johnson 1980 = 1986: 16)」
[25]亦即隱喻並未直接將整個源頭域帶入目標域,而只是轉移了源頭域內的部分要素或抽象構造。在此處的錯位(ズレ)對誤配是決定性關鍵。
此處的一個例子是動物戀者的敘述。動物戀(Zoophilia)常被誤解為將動物擬人化來代替人類。但「狗不是動物戀者的狗就不行」,因此「不會將伴侶擬人化」(濱野 2019 : 400)。另一方面在濱野千尋的調查中,動物戀者指出他們能認知到自己伴侶的「人格(Personality)」。而此處「動物的人格」即「就像牠對我是特別之動物的確證、基於關係性的印記(しるし)、無以言喻的交流(やり取り)痕跡。(濱野 2019: 400)」
此例可以作為隱喻來分析。換句話說其從源頭域(表述人類個性的「人格」)出發來說明目標域(動物伴侶的固有性)。從本文來說,儘管動物戀者在與伴侶間的關係性上「有和人類同伴一般重和的價值觀」,但並不會再生產將人類做為性.浪漫對象的對人性愛。因此「動物戀者是將動物擬人化來當成人類的替代品」這種誤解,正是抹消源頭域和目標域間發生的錯位,也就不外乎是在實質上抹消動物戀者的存在罷了。
虛擬美少女亦如是。換言之,源頭域(人類 — 美少女的「可愛」或外在魅力等)被轉移到目標域(虛擬美少女的魅力要素),反之則不能成立。後者反映(過去的、或現在的)前者的要素,但它並不會就這樣再生產前者。此處發生的錯位,開啟拆毀虛擬美少女換喻基礎之「現實性」的可能,也讓將對人性戀相對化成為可能。而若是反其道而行,預先抹消這種錯位,就可能暗中引入對人性愛中心主義和性別二元論。故不應該預先將其「字面化」,而必須認真對待以隱喻來言說的生存經驗(lived experience)。
5 後續研究方針:美少女化身實踐相關倫理議題的建議
綜上所述,再次扣回美少女化身實踐相關的倫理議題。首先,可以想見會有「虛擬美少女即使不是『血肉人類』,但不也是『女性』嗎?」的這種問題。但是這種問法在問題設定之前就預先抹消了存在論差異的意義。換言之,它將隱喻實踐預先字面化,以此作為給定的預設,來暗中夾帶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和問題性的性別本質論。
相對於此。黑木認為「想成為少女」可以翻譯成「想要變可愛」這種「對直接被肯定的希求」(黒木- 2019–226),或難波認為「應該分割可愛與性別」,開啟了誤配造就的顛覆的可能。如此向度也可以在布列德金娜以「可愛」作為關鍵詞的討論中看出。用本文的話語來說,陰性氣質(亦即少女性)隱喻化為「可愛」的不同概念,也就是誤配可能性。
儘管如此,提出倫理議題的既有研究都只討論了虛擬美少女相關實踐的倫理評判,而忽視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問題。正如本文所述,因為誤配可能基於與社會規範的關係被抹消,因此包含誤配可能性的實踐不必然造就性別惑亂。為此,毫無保留的頌揚這種實踐是不適當的。但是如果只把包含誤配可能性的實踐當成倫理評判的對象,而無視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問題,我們將維持並再生產包含某種問題的社會規範(字面化幻想),然後也就將這樣的規範下被抹消者視為不值得考慮的人們。
假如虛擬美少女能在血肉女性身上再生產性別規範,在什麼條件下這種事態是可能的呢?換句話說,什麼條件下誤配可能性會被抹消?難道不該考慮這樣的社會脈絡問題嗎?無論是正面評判虛擬美少女相關實踐,亦或批判性立場,都有必要思考抹消誤配可能性的問題。亦即今後的研究,並非單純把虛擬美少女當成「女性」來討論,而是應該妥善處理「並非字面化的人類美少女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它如何被無意味化的問題。
最後本文將賦生造就的顛覆用源頭域和目標域間的誤配來理論化,但這不僅適用於二次元對象相關的性特質,還可能適用於提出建議來掌握各種非對人性戀 — — 如對物性戀(e. g. 對物性制國際[objectum-sexuality-international] 2022;Marsh 2010)等 — — 族群的意義叢結。雖然這可能逸脫於元宇宙特集的旨趣,但一如前述,性制的觀點對理解美少女化身相關議題是不可或缺的。從這個意義看來,今後積累多樣的非對人性戀相關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附記
感謝受訪報導人,以及池山草馬與高橋幸對本文的建議(五十音順、省略敬稱)。本研究得到JSPS科研費(課題番号 21J11381)的補助。這篇論文為御茶水女子大學性別研究所『性別研究』二十五期(二〇二二年九月初線上公開預定)上預訂刊登的拙稿(松浦 2022)的補論。
註腳
[1] 原註1: 由於布列德金娜並非在討論「生理性別(生物学的性別)」,所以我認為此處的「生物學女性(生物学的な女性)」應該理解為作為生物的人類女性,亦即血肉女性。
[2] 原註2:要注意布列德金娜依據的問卷調查是開放式的網絡調查,並不代表元宇宙和VRChat的全貌。 儘管如此,作為將至今尚未掌握之活動可視化的調查具有重要意義。
[3] 原註3:然而難波的討論沒有說明「可愛」和「照護角色」的關係,而把兩者當成同一回事。但是「性.浪漫吸引力相關的刻板印象」和「性別分工」的問題至少在分析上有必要區分,而且前者與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相關的這件事是不容忽視的。
[5] 原註4:二十幾歲男性(訪談當時)。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四日實施訪談。
[6] 原註5: 東浩紀的誤配論批判以單數性缺失支撐結構整體的「否定神學系統」。將這個「單數性缺失」解讀為「作為根源物的二元論性差異」,我們可以從東的誤配論中得出不同於巴特勒的拉岡批判(以及性別二元論批判)(松浦 2022)。
[7] 原註6:二次元表現造就誤配不僅發生在角色性/角色的維度上,也發生在情境和關係性的次元上。
[8] 原註7:因此賦生式誤配無法通過對作品自身內容的解讀如「批評」或「內容分析」來掌握。
[9] 原註8:千葉雅也根據對《動物化後現代》的解讀而說「思辨認知性習慣化造就『酷兒動物化』的可能性」(千葉 2018 : 110),但只用「認知性習慣化」無法說明二次元與三次元間存有論差異造就的誤配。
[10] 譯註:原文為「すなわち、女性性のステレオタイプを素材としてアニメートされた対象が、女性から切り離されて独立し、女性とは異なる存在物になることによる動的な誤配 =攪乱である。」
[11] 原註9:然而既有研究(Bredikhina 2021)只是簡單地指出二次元美少女和血肉女性是不同存在,未能理論化兩者間的動態關係。
[12] 原註10:巴特勒對「陰性氣質是女性所有物」這種假設的批判(Butler 1990 = 1999: 218)亦可適用於這種誤配。
[13] 原註11:就此而言,我認為不僅要考察圍繞化身的誤配,也要考察場所(例如像是VRChat的世界)的「世界觀」或與互動對象共有的「情境」。
[14] 原註12:這種抹消可以在只把著迷二次元表現當作「普通」的「興趣」來表面上「承認」的同時,用巧妙的形式來不可視化非對人性戀式性特質。
[15] 原註13:關於將巴特勒「字面化幻想」論解讀為跨性別理論,請參照藤高 (2019)。
[16] 原註14:關於分化機制已經提出了好幾種理論,但因為分化理論與本文主旨無關,此處不多贅述。
[17] 譯註:日文原文此處的筆(ふで)是指毛筆。
[18] 原註15:此外這也對應「自然主義寫實主義」與「動漫畫式寫實主義」的分化。
[19]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這裡以作者引用的日文譯本為主,附上原文供參:「We shall argue that, on the contrary, human thought processes are largely metaphorical. (Lakoff & Johnson 1980: 6)」。
[20] 原註16:就此而言本文所謂隱喻不應理解為「象徵」。
[21]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Lakoff 1987: 276)。日文中譯為「起点領域」、「目標領域」,此處依循如漢語常見的譯法為「源頭域」與「目標域」([繁]張玉玲等譯1994:389;[簡]李葆嘉等2017:284)。
[22] 原註17:與此相對也有「換喻式映射在單一概念領域內部發生(Lakoff 1987 = 1993: 349)」。
[25]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It is important to see that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ing involved here is partial, not total. (Lakoff & Johnson 1980: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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