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韋爾希寧(Sergey Vershinin)接受俄媒採訪,就俄烏戰爭的走向發表看法,其中關乎談判的表述被不少中文媒體轉引,將韋爾希寧的發言總結成「俄羅斯已準備好與烏克蘭進行無條件談判」。此一消息引發了中文網路的熱烈討論,部分聲音甚至認為俄軍準備投降、戰爭即將停火。
平心而論,在俄烏戰爭屆滿周年前夕期待和平,確是普羅大眾心之所向。然要將停火期望建立在媒體報道的韋爾希寧發言上,可能只會期待落空。
由俄媒刊載的
受訪文章可見,韋爾希寧更強調美國對俄烏談判的干擾,以及俄羅斯對談判的條件要求。韋爾希寧先是回憶道,俄烏談判進程本已開始,不論是在白俄羅斯、土耳其的官員會晤,皆取得了一定成果,最後卻在基輔的要求下停止,「實際上,這一決定來自華盛頓和布魯塞爾」。韋爾希寧接着指出,任何敵對行動都要以談判結束,「我們已經說過,我們將為此類談判做好準備,但僅限於沒有先決條件的談判,談判必須基於現有的現實。」
換言之,韋爾希寧所謂「沒有先決條件的談判」,其實不是俄羅斯的立場陳述,而是面向烏克蘭、北約國家的要求,要其正視俄羅斯已佔領烏克蘭部分領土、舉行四地入俄公投的現實,各方應在此既成事實下進行談判,而不是再提出背離現實的其他「先決條件」。故與其說韋爾希寧表達了「俄羅斯已準備好與烏克蘭進行無條件談判」,不如說其強調了俄羅斯的談判條件,用意不僅不是彰顯俄羅斯「願意無條件談判」,反是力陳俄方不願在既有條件下退讓。
而韋爾希寧的發言,在一定程度上道破了戰火難止的關鍵:俄烏底線難以彌合、美國內部尚未就促談形成共識。
俄佔地如何處理
首先是俄烏兩國的底線分歧,說得更明白,便是俄佔地的歸屬問題。
戰爭爆發之初,俄羅斯高調宣布了去軍事化、去納粹化兩大戰略目的,前者是要迫使烏克蘭裁減軍備、成為俄羅斯的保護國,後者則意在扭轉烏克蘭的反俄趨勢,可能選項包括要求烏克蘭修憲確立中立地位、取締反俄政黨、推翻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政權等。然因俄軍未能挫敗烏克蘭的抵抗意志,戰火又在北約介入後延續,如今的莫斯科要達成去軍事化、去納粹化兩大目標,已是非常困難。
故回顧普京(Vladimir Putin)在2022年下半的系列舉措,可以發現俄方的戰略目標已明顯轉至鞏固佔領現狀上。9月23日至27日,頓涅茨克(Donetsk)、盧甘斯克(Luhansk)、扎波羅熱(Zaporizhzhia)和赫爾松(Kherson)四地舉行了入俄公投;9月30日,普京簽署政令,將烏克蘭公投四地正式「納入」俄羅斯,並在克里姆林宮舉行盛大儀式,邀請四地領導人前來與會。而後發生的俄軍撤出赫爾松州第聶伯河(Dnipro River)右岸(即西岸),雖讓前述努力一度蒙塵,卻仍未改俄羅斯鞏固佔領地的總目標,俄方也持續以此作為底線,向烏克蘭提出談判要求。
然而烏克蘭也有自己的底線,那便是俄軍必須撤出佔領地,除了上述「入俄四地」外,還包括2014年後便被併入俄羅斯的克里米亞(Crimea)。2022年2月28日,俄烏代表在白俄羅斯進行首輪談判時,烏方便要求俄軍從克里米亞和頓巴斯(Donbass)撤出;3月6日烏方談判代表團一度在北約問題上讓步,稱北約5到10年內不準備討論烏克蘭加入該組織的問題,烏方願意討論「非北約」的安全模式,但關於俄羅斯佔領問題,烏方還是堅持俄軍必須撤出的原有底線。
而從談判經過來看,佔領地並非初期的兩造重點。如前所述,改造烏克蘭是俄羅斯的初始戰略目標,故戰爭之初的軍事佔領更多是施壓手段,未必關乎實質兼併,只要烏克蘭願在北約、裁軍等關鍵問題上讓步,俄羅斯未必不能在頓巴斯的獨立或兼併間調整力道;然當改造烏克蘭的希望落空,莫斯科為了對內交代、證明特別軍事行動並非徒勞,只好硬着頭皮走向實質佔領,由此導致了後續投入的不斷加碼,以及俄烏談判的各說各話。
而對此僵局,國際上不是沒有解決建議。2022年5月23日,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便在瑞士的達沃斯論壇上的發言,呼籲俄軍退回2月24日「特別軍事行動」以前的分界線,烏克蘭可就此與俄羅斯展開談判;然而伴隨俄軍持續推進,基辛格9月30日接受美國智庫外國關係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訪問時,已不再強調「俄軍退回戰前分界線」這一論述,而是主張可在爭議領土舉行國際監督的自決投票,形同暗示烏克蘭恐怕必須「領土換和平」。
無獨有偶,美國富豪馬斯克(Elon Musk)也曾在10月提出「烏克蘭-俄羅斯和平」四點方案:第一,在俄羅斯佔領的烏克蘭地區再度舉行全民公投,由聯合國監督;第二,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第三,確保向克里米亞供水;第四,給予烏克蘭中立地位。馬斯克表示,上述情況極可能就是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但早點談判便能降低代價,其更指出,烏克蘭不太可能在全面戰爭中獲勝,「如果你關心烏克蘭人民,請尋求和平」。細究馬斯克的提議,同樣是暗示烏克蘭放棄收復俄佔地,務實面對未來安排。
但時至今日,俄烏之間仍未有共識,烏克蘭依舊堅持俄軍撤退的談判底線,俄羅斯則持續加碼投入、維持前線攻勢,雙方仍然沒有談判空間。而導致這一現象的關鍵,除了俄烏各有政治需要外,便是美國的援烏政策。
美國的考量為何
不論韋爾希寧所謂「美國要求烏克蘭停止談判」是否為真,美國確是支撐烏克蘭戰鬥至今的重要力量,其對烏政策自會影響戰爭走向。
戰爭爆發之初,美國一度視烏克蘭為棄子,不僅準備撤僑撤館,還建議澤連斯基流亡。然在烏軍展現非凡的血戰意志後,美國從中看到了「放血俄羅斯」的契機,從而開始升級對烏軍援、安排北約情報偵查體系實質進場。由結果來看,俄軍與北約確實存在軍備代差,北約實質介入後,俄軍的大規模軍事調動便無所遁形,只能改以小規模前進,但在前進部隊側翼缺乏掩護的情況下,俄軍又無法打出攻勢、大幅推進,最終只好採取吸引烏克蘭軍隊聚集、再調動大規模炮火進行殲滅的土辦法,反覆消耗烏克蘭有生力量,希望在突破某一臨界點後,能挫敗烏軍的抵抗意志,迫使烏克蘭接受俄羅斯的談判前提。
然而美國為首的西方軍援,同樣給了烏克蘭打消耗戰的底氣。從國家體量與工業基礎來看,烏克蘭的軍事工業生產能力不如俄羅斯,數月戰爭已讓其彈藥庫存吃緊,只能日漸依賴美國為首的西方軍援。而為確保西方援助意願,烏軍需要交出戰果,好讓歐美主政方說服內部「促談派」,故而會有哈爾科夫、赫爾松等地的大反攻,前者得益於俄軍的駐軍薄弱,後者則付出了慘重傷亡,並在俄軍因後勤問題而主動撤退後收效。在烏克蘭的考量內,其同樣希望挫敗俄羅斯的戰爭意志,迫使後者接受自己的談判前提。
故歸根結柢,在美國高度介入戰爭、俄烏皆有堅持的情況下,所謂俄烏談判,其本質便是美俄談判。如若美國願意降低、甚至停止對烏軍援,烏克蘭便恐怕只能接受「領土換和平」的結局;但若歐美持續軍援,讓普京政權因戰爭久持爆發政治危機、被迫停下特別軍事行動,烏克蘭便有可能在談判上獲得更多優勢。
然而美國內部對此意見並不一致。部分聲音認為,烏克蘭的有生力量不可能長期消耗,美國更不可能無限軍援烏克蘭,換句話說,美國總有一天要停止軍援、烏克蘭也總有一日要屈服,與其待到屆時名利雙輸,不如趁着烏軍已取得一定反攻戰果,說服烏克蘭見好就收、以領土換和平。此一力道與美國中期選舉相撞,產生了一定政治作用,自2022年11月起,美國媒體出現了幾次風向不一的戰爭報道。
11月5日《華盛頓郵報》稱,拜登(Joe Biden)政府正私下勸烏克蘭高層釋出願與俄羅斯談判的訊號,並希望其修正「不與普京談判」的公開立場,以確保歐美各國能在安撫民意同時,持續支援烏克蘭;《華爾街日報》亦在6日援引消息稱,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與普京的高級顧問保持秘密溝通,並在基輔之行中呼籲烏方展現談判意願。然而11月10日美國《紐約時報》再釋消息,稱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米利(Mark A. Milley)雖建議烏方「見好就收」,同俄羅斯談判以鞏固收益,卻遭其他高級官員反對。從結果來看,此波報道更多是對中期選舉起到作用,安撫了不滿高通脹的民主黨選民,鞏固了拜登的執政基礎,但促談派仍未能勝出。
11月14日,輪到俄羅斯釋放風聲。俄媒《生意人報》(Kommersant)獨家報道,美俄代表團於當日在土耳其安卡拉舉行秘密談判,俄方代表團成員包括了情報局局長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美方代表則包括中央情報局局長伯恩斯(William Burns)。雖說雙方口徑一致,稱此次所談內容乃是管控核威脅,但因時機點、代表團身分過於敏感,外界多猜測是涉及俄烏戰爭的終局安排。
2023年2月1日,瑞士媒體《新蘇黎世報》獨家揭露,美國中情局局長伯恩斯曾在1月秘密前往莫斯科,向俄方提供拜登起草的和平計劃,該計劃的部分內容包括「土地換和平」協定,將允許俄方保留「烏克蘭20%的領土」。雖說美方和俄方都否認報道內容,但有鑑於白宮內部一直存在「見好就收」的聲音,《新蘇黎世報》所言恐非全屬空穴來風。
然而烏克蘭對於美國的搖擺不定也並非毫無知覺。2022年11月15日,一枚俄製防空導彈意外飛入波蘭境內,造成2名波蘭公民身亡,澤連斯基隨即發表視頻講話,將導彈襲擊波蘭一事歸咎於俄羅斯,稱這是對「集體安全」的侵犯和「重大升級」。然而美國、北約、甚至波蘭皆表示,應是烏克蘭防空導彈系統啟動誤擊所致,澤連斯基卻仍堅稱導彈屬於俄羅斯,明顯有將美國與北約徹底拖入戰場的用意,只是最後功敗垂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戰爭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便不易再關上。從眼下情況來看,若非美俄達成密約,對烏克蘭採取朝鮮方案、達成停戰,便是只能等到俄烏之間有一方不堪戰爭的政治成本上升,決定停火讓步。歸根結柢,停戰涉及俄烏各自的消耗底氣,更關乎美國促談與續援兩派的政治博弈,在兩大條件未有均衡下,和平終究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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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