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事件紀要日記〉中,寫有「省參議員 黃純青」的手稿文件。(藏品/黃得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重新謄錄的二二八】
二二八事件後的某一天,黃純青莫名被甩了一記耳光,之後,他把這件事寫入日記。但多年之後,當他重新謄寫日記,筆下的事件還會是本來面目嗎?
*本文立基於史料與手稿,對照兩者的縫隙,揣想當事人的心境,摻雜有個人主觀想像與臆測,不同於嚴謹的研究論述,請小心服用。
二二八事件之後,黃純青將事件寫入日記,更久之後他還會再重新抄錄。本來他是想為事件留下歷史紀錄,然後附記一些觀察,打算憑著這些記憶跟觀察去跟政府斡旋。但開始書寫之後,他發現自己除了書寫之外,還花了不少時間塗塗改改。「事件真的是那天的那個時間發生的嗎?這樣說到底正不正確?如果到時候人家問我看法,這樣講會不會惹禍上身?」他發現這一切變得有點像文學寫作。
他開始整理與二二八事件相關的事,當是起因於1947年3月11日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天他被賞了一記耳光──堂堂一個臺灣省參議員,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自己家裡被一個莫名闖入的士兵賞了巴掌。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二二八事件爆發之後,他去中山堂開了幾次處理委員會,本來覺得事件已經慢慢平息下來了,但3月8日晚上夜間11點多,他在臺北圓山的宅邸「晴園」,突然聽到槍聲頻頻作響,電燈熄滅,他開廣播,發現廣播也斷了。隔天早上六點開始突然緊急戒嚴,七點以後電話也不通了。他心想大事不妙,決定終日躲在住宅樓上,不要出門。但他一直能聽窗外的槍聲。
10日下午,他聽到自家樓下有一陣騷動。他緊張地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一些踢踢躂躂的聲音,以及有人大喊了一聲:「全部不准動!」事後他聽孫子說,原來是一群武裝軍人大約十二人,大陣仗地包圍了他家,分別從前門、後門、正門越牆而來,搜查了樓下各個空間,沒發現什麼異常,決定要上樓。但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孫子用北京話說:「這裡是現任省參議員的住宅。」帶隊的人聽他這麼說,態度就和緩多了,不但沒有再上樓,過沒多久就全數退出。這天黃純青一直躲在樓上,透過玻璃窗,他可以看到大街上軍隊捕人。當晚槍聲整夜不絕於耳。
但是11日這天,軍隊又來了,這次是用敲門的。他的大兒子黃逢時去開門,他們說非要見黃純青本人不可。黃純青不敢怠慢,趕緊下來出見,有了昨天的經驗,他一看到領頭的軍人就拿出名片說自己是省參議員。軍人接過名片反而怒了起來:「媽的省參議員?你好意思講,政府養你們這些省參議員,是要你們擁護政府、擁護外省人,結果現在你們本省人在打外省人是什麼道理?」軍人撕碎了那張名片,狠狠地甩了他左頰一記耳光。
黃純青反應很快,他沒有生氣、沒有質疑,他立刻舉起雙手,一直說對不起,說這一切都是自己失職。軍人呸了一聲才轉身離開。
不過,十分鐘之後換另外兩個人來了。一位是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少將參議蔡挺起,另一位是國民黨臺灣省黨部執行委員兼書記長張兆煥。他趕緊跟蔡挺起說了剛才的事情,蔡少將一直跟他說別怕——這回有重要任務要交代他了。他們一同移步客廳,蔡少將跟他說,為了維持治安,蔣主席派了一個師來臺灣,現在已經在臺北了。接下來我們要安定人員、慰勞國軍,協助維持治安、恢復秩序,這可就是你的專長了,你可要多幫忙。黃純青當然說好,然後互相約定明日要一起從晴園出發去臺北廣播電臺洽商。
事後他就開始整理這幾天的日記了。身為省參議員,總會有需要建構自己人生歷史的時候。有些日子他記憶模糊寫得簡略,有些日子他則特別強調自己沒有去開處委會。被賞耳光的那天,他夾敘夾議,特別寫了一段「落落長」的感想:
憶昨日軍隊聞省參議員名而同情,今日軍隊聞省參議員名而詰責,昨是今非,世事茫茫難逆料;最難解者發布戒嚴令,是在嚴懲少數不法之徒,保護多數良民生命財產,不意一部國軍誤解戒嚴宗旨,遷怒省參議員,專為外省人復仇,而來遷怒省參議員。若徒遷怒於少數省參議員,於參議員無妨也,萬一遷怒於大多數民眾,則無罪而就死地者不知凡幾,豈非冤天下之大枉耶。冤可解不可結,國軍為外省人復仇,則冤愈解愈深,是重新造成本省人外省人之銅牆鐵壁,為新台灣建設不能無障礙之處,誠遺憾也。
強調自己被賞耳光事小,造成省級衝突、影響新臺灣建設事大,他很有意地這麼寫,因為他知道這不只是要寫給自己看的。
過了幾天,他聽說蔣介石派國防部長白崇禧來臺宣慰,他心想作為省參議員,如果要面見長官,被問看法的時候總得能說上兩句──於是他又趕緊寫了一份自己對事件的觀察。開頭先感謝蔣主席關懷、陳長官的苦心,還有白崇禧親自來臺宣撫的辛勞,接著才分近因跟遠因分析二二八事件為何會發生。雖然發言姿態卑微,分析近因前還是先奚落了民眾越軌行為之暴亂,但話鋒一轉,直指專賣局亦有錯誤。重點大抵有幾:首先,專門局的公菸品質太差,導致民眾喜愛私菸;其次,私菸由大商人走私,從上海進口到本省港口,專賣局查緝應該嚴查港口、一網打盡,而不是對零售私煙的貧家婦孺開刀;最後,如果要查緝,更不應該動用武力。陳儀明確規定警員外出不許帶槍,但二二八事件的起因卻是查緝員拿槍托擊傷民婦,又開槍誤殺無辜市民。
遠因方面,黃純青則分析臺灣人為何要求政治改善。他選擇先舉善例:譬如法幣不許在臺灣流通、數十萬日俘日僑迅速遣返、各級民意機關八十日間成立,等等。寫完之後他仍覺得不夠,又補插了一句:「地方自治,交通、教育、工礦、農林設施日進一日,誠可善也。」
鋪陳了這麼多之後,他才開始說政府「未盡善」之處:各級公署不用本省人為首長、「少數公務員,不以陳長官之心為心」不守公務員服務法規、其他「部分」外省同胞有優越感,輕視本省同胞為奴化——寫到「輕視」,他想想這語中帶有責怪,於是又塗掉改成「誤解」。
最後他一段,他寫得更是小心翼翼,一下塗掉、一下插入句子:
聞此事件善後策,蔣主席在中樞紀念週,曾有訓示,其意旨顯明。陳長官亦有廣播,採納多數民眾合理要求。鈞長亦有廣播(插入「以寬大處理為」)善後根本方策,吾人不勝感謝之至。(插入「總而言之,」)自今以後,吾人有更加一層新覺悟(「吾人」以下塗掉,換成「不問是本省同胞,不問外省同胞,各自重新反省大家團結」),協助陳長官建設新臺灣為模範省(最後,像後來所有的學生的作文一樣補上一句:信奉蔣主席領導,完成中華民國大事業使命)。
黃純青「二二八日記」中,塗改多次的手稿痕跡。(藏品/黃得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幾年後,他曾重新謄錄他的二二八日記,也曾經將日記跟這份手稿重新謄錄在一起。有時候他想,這麼塗塗改改的,又插入那麼多冗贅的內容,是不是會扭曲自己的態度或事件的真實?但想想這種事情,能懂的人就是會看得懂。一生能經歷三種政權還要善終,自然得知道要怎麼說話。
★ 作家小傳
黃純青(1875-1956),傳統漢詩人,是少數經歷過清領、日治與戰後三個政權的文人。日治時期參與儒墨論戰、提倡臺灣話文之事,已為文學史家所樂道。但他同時是當年重要的實業家與政治人物,戰後更以71歲高齡當選第一屆臺灣省參議員。二二八事件是他戰後政治生涯的分水嶺,事件後雖曾被警務處列名造冊為「主犯」,但仍躲過一劫,後轉向文獻工作,且繼林獻堂之後擔任臺灣省文獻會主委。
★ 自我介紹
陳令洋 清大臺文所碩士,興趣是詩與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