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如果我們讀了不能在我們腦門上擊一猛掌,讓我們驚醒,那我們為什麼要讀它呢?
以上的話是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的名言,這也是我釐定一本書是否值得一讀再讀的標準之一。閱讀普利摩.李維的《滅頂與生還》就有這種被猛擊一掌的感覺。普利摩.李維是二次大戰中在奧許維茲集中營中二十名倖存者之一。他被解放之後,寫了《如果這是一個人》,描述他在集中營的經歷,為二次大戰提供一份震憾人心的見證,四十年後,他寫了《滅頂與生還》,同樣記錄集中營的歷史,卻跟前著不同,這書更深入省思人性,尤其是惡的本質,以及人的複雜性,比前著更理性地探究經歷如地獄般生活之後的人,如何理解那些深刻的創傷,還有在善與惡之間那個灰色地帶。李維認為歷史只是回憶並不足夠,更要時刻對此保持批判。
李維在書中強調一般人對事物的所謂「理解」,其實只是一種「簡化」,「簡化」對理解事物有一定的幫助,但不要錯將簡化變成事實,不然對事物的理解就不能避免地出現偏差甚至錯謬。對二次大戰有一定認識的人,不會不知道集中營對人的傷害有多大,而李維亦指出被囚在集中營的人,所面對的世界不止恐怖,更是不可理解的。由此,他們會被無理地虐打至感到自己只是頭畜牲,從而被迫習慣營中的「生活」,以至他們既不會動輒如電影中那些英雄般逃亡,亦不會隨便了結生命,因為營內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卻是一個有嚴密監控的社會,其中「特權囚犯」更是維持這個社會秩序的重要一環。他們本身是囚犯,卻因為擁有知識或某方面的技能,而能夠成為特權囚犯,他們在集中營裡屬少數,卻是倖存者的大多數。他們本是受害者,卻演變為加害者,權力在營中是一枝魔法棒,成為維持秩序的無形權杖;另外,又名「焚化爐禿鷹」的特遣隊更體現了灰色地帶對人有著難以理解的改變,他們主要負責維持即將被送進毒氣室的新來者秩序,再從毒氣室把屍體搬出來,把金牙、頭髮、衣服等物品分門別類,然後把骨灰從焚化爐中移出滅跡。李維指出這個組織既被隔絕,對受害者的一切毫不知情,而且亦被給予大量的酒,使他們保持一種不理性的全然消沈的狀態,「如果沒有發瘋,就會習慣」就是他們的「座右銘」。如是者,這個組織會將罪惡感轉嫁到其他人身上,也就是受害者身上,因為他們漸漸地會覺得受害者並非真的無辜。
現代社會不就是存在著類似的制度與秩序嗎?在權力被妄用之下,人不是發了瘋就要在裝瘋,或者索性把那種難以理解的秩序變成習慣,為了不想成為受害者,索性成為加害者,儘量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最後把發生過的、經歷過的事,都以最簡化的方式去理解,甚至傳遞給下一代。李維希望讀者保持對歷史的複雜性可以有更多更深入的理解,就算像他這樣有可怖經歷的人,對所發生過的事,都要保持一種客觀和清醒,才不致陷入許多倖存者為了逃避不堪回首的回憶而製造不實的創傷的回憶,甚或像完全忘記了發生過甚麼事一樣,對納粹軍和自己那些羞於啟齒的行為沈默不語。
我們很多時候閱讀歷史是為了得到真相,而本書正正告訴我們,閱讀歷史並非為了記得過去發生過的事,或者為那些事件作見證,而是為了叩問、批判,對那些歷史作深刻的反思,尤其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作謙卑而認真的理解,抗拒無知與工具化,這些只是掌權者綁架歷史的技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