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天堂
有書就是天堂,有植物就是故鄉。
半生漂泊,搬家總是扛著幾千本沈重的書,以及一大串纏繞脆弱的植物,這是生活兩大支柱,其他東西因陋就簡,隨時可以出發,踏上旅程。
後來,看到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說,他一段時間會把書架的書全部清空,重新上架他想看的書,蠹書蟲深受啟發,從此,每年歲末,就會清出一批書,讓朋友挑選,或是送給舊書店,才有空間容納新書。
近十年從文學跨界藝術和哲學,需要深度閱讀,習慣用Readmoo電子閱讀器,邊看書邊劃線,再用Hepta軟體整理成讀書筆記,想看的書盡量買電子書,比較不會有堆積如山的問題。當然,這是理想,目前大部分新書只有紙本,讓人回頭享受捧讀的快樂,看新書如端詳一只彩繪龍蝦的古早碗,欣賞編輯的創意與工藝。
園藝有機生長
至於園藝,則隨著居住空間有機生長,記得寫完《單車環球夢》訴說旅程的驚天動魄,下一本從青春的詩開始,寫《候鳥返鄉》回顧內心旅程,在簡陋公寓的陽台,種了黃金葛,細心維護,花了好幾年,讓心型葉子旋轉垂到地上,朱簾的根血紅,一整片細密鋪展開來,真的像紅色簾子。窗外,生氣盎然,鐵窗也有春天。屋內,天花板漏水,我一字一句,召喚躲在逐夢邊緣的幽微,痛哭失聲,疲憊的靈魂與植物一起受到洗滌。
東飄西蕩,總是帶著大批的書與植物,直到三年前搬到山居,竟然實現院子有棵大樹的夢想。
夢想源起於南義大利臨地中海的莊園,那天,接近熱那亞,騎單車趕路,風塵僕僕,經過開門就可以看海的莊園,那寬廣的院子,空無一物,只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樹,幾個小孩在樹下玩,那一幕,就像夢境,深深刻在心上。
成長在老台中熱鬧的中山路,騎樓辦家家酒、玩紙牌,車水馬龍的路上學會騎單車,標準的城市小孩,自家院子有大樹,是一個太奢侈的夢,遙不可及,虛無縹緲的夢,竟然成真了。位於中橫入口的山居不僅有無敵的視野,如置身山水畫,看到庭院四層樓高的五葉松,就像中樂透,不敢多看,深怕好運會消失。
實現院子有大樹的夢想
院子的大樹,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清晨,從閣樓的窗外望出去,五葉松樹梢籠罩在晨霧中,中午,在二樓書房臨帖,渾然不覺時光消逝,陽光在松枝間移動,下午,在一樓畫室揮灑,趴在畫上,很少抬起頭來,五葉松在外面默默陪伴。
偶而,整個人如氣球快要爆炸,跑到五葉松樹下練氣功,吸氣,連結大地的能量,身體自然迴旋,纏絲,吐氣,章佞老師教導「導引功法」將近一年,經過鍛鍊,從一開始的僵硬緊繃,到現在的身隨意走,鬆要到最鬆,才有無限可能。一舉手,視線隨之遠望,從指尖望向天際,一投足,腳要踏入地心,移動才會穩。氣動,把所有壓力產生的濁氣從腳底排出,從頭頂引入清涼的松風。練完,神清氣爽,感謝大樹的加持。
或者,偶然的偶然,搬來一把台檜躺椅,躺在樹下,閉眼聆聽風吹過松針的濤聲,一陣又一陣,穿過樹梢灑落在身上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格外溫柔。睜開眼睛,視線在佈滿天空的青松中游移,不需構圖,疏密虛實,何必筆觸,濃淡乾濕,渾然天成的美。
蘇東坡與孟克
此時此刻,想到蘇東坡傳世的真跡〈枯木怪石圖〉,畫面構圖簡潔,左有造型怪奇的石頭盤據,往右延伸為蒼勁枯木,不落前人窠臼,表現自我風格,一股鬱鬱不平之氣,充斥天地之間。
忽然覺得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與七百年後的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吶喊〉,兩張畫作的旋轉扭曲線條,驚人地相似,就連沉鬱用色也不謀而合。曾在孟克美術館看過〈吶喊〉真跡(蛋彩畫紙本和石版畫),深為畫面正中央那張絕望到極點的臉孔震撼。畫家靈感來自生活的體驗:
「我跟兩個朋友一起迎著落日散步,突然間,天空轉為血紅。我停下腳步,靠著欄杆,感覺火紅的天空像鮮血,刺向藍黑色峽灣和城市,我的朋友繼續前進,我站在那裡焦慮得發抖,感覺到大自然那劇烈而又無盡的吶喊。」
孟克曾經夢想當作家,與劇作家易卜生是相知相惜的忘年之交,孟克為易卜生設計舞台、燈光和服裝,易卜生的詩、小說和戲劇則是孟克的文學養分,孟克說過:「我的每一幅畫都是劇本的草稿」、「我不畫我所看到的東西」。
無意發現畫作有相似之處,深入探索,蘇東坡和孟克兩人都有文學內涵。蘇東坡從寫實到寫意,開啟文人畫濫觴,孟克則是自然主義進入表現主義的巨匠,引領觀者從寫實的寧靜氛圍,進入畫家驚恐的內心世界。
回到本心就超越了
最近,受嘉大視覺藝術系的謝其昌主任邀請參加當代藝術座談會,劉豐榮教授學貫中西,解析在當代多元藝術的現況下,如何看待『媒材、技術、形式、內容』以及觀念學習與超越。他以「超越」破題:
越是把習慣的心放下,回到真正的自己,把因學習或被層層制約的心放下,當下就超越了,如西方藝術家盧里說,要找的東西就在腳下,腳下站的位置就是基礎點。你就算讀過西方很多理論也是為心所現,人自在,才能展現真空妙有。
回到本心-這句話如當頭棒喝,這陣子為今年兩大展產生的焦慮,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身為藝術愛好者,踏入藝術是偶然,創作一向無心以為之,展覽不是給別人看,是給自己看的,看一路的過程。心被成敗制約了才會煩惱,不計代價,不問得失,立即超越了,自由自在。
劉教授說康德的審美有四個範疇。
質:美是無利害關心的。
量:美有普遍性。
關係: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程態(或模式):美有必然性。
牟宗三則用儒釋道的智慧去消化和超越康德的美學思想。例如,第三項「無目的之合目的性原理」可以「無相」原則來取代。無相可通於如或空如,藝術可藉相而悟到如,由技進於藝,藝進於道。
康德認為在上述的純美以外,有一種是屬於充實的、綜合的依存美,真善美合一。而東方的哲學、美學或藝術最高處,即是真善美聖合一的,文人畫不只表現視覺現象,更在呈現人生智慧。
東西方美學在觀念與境界上是可會通的,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和孟克的〈吶喊〉都是真善美聖合一的作品。十一世紀的〈枯木怪石圖〉表現蘇東坡熱情豪邁,高尚不媚俗的靈魂,呈現宋代士大夫追求的疏易平淡境界;一八九五年創作的〈吶喊〉是孟克敏感憂鬱的自畫像,燃燒、發熱,極端不安,傳達西方文明在宗教倫理哲學發生劇烈變化時,人們的心理狀態。
借鏡取見,當代藝術百花齊放,打破所有規則,看似多元發展,但因缺乏主流論述,容易造成自戀式局限。想要創作全新、能反映個人內心世界與時代精神的作品,中西哲學與文學涵養是藝術家的豐富泉源。
早上,在露台面對五葉松,看到枝葉隨風搖曳生姿,打開筆電,本想隨手寫幾句,就要到畫室完成將近五米的長卷,卻從院子有棵大樹開始,欲罷不能,談到藝術哲學,可能離題太遠,內容太沈重,請各位見諒,就此停筆,日已西斜,時間總是不夠用。
至於賞夜松的妙處,就等以後再說了。
一本從身體深處湧出來的書,書寫幽微心靈以及山居生活情趣,露台擁抱雲霧,撿拾成熟爆開的石榴,散步遇到藍腹鷴,仰頭凝望翱翔的大冠鳩,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