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前七日,姑蘇有雨,我入山谷聽了一日的雨。春雨大時如天降珠玉,零落叮噹,小時又如風捲草葉,清脆動人。夜來歸家,見阿姊在庭樹下徘徊,姊姊不語,只是掩面啜泣。內堂走出幾位貴人模樣的阿嬤見我歸來,問道:這是白家二姑娘罷,如今年方几何?娘答:初過將笄。
入宮前六日,天未亮我便去了渡口,白霧未泯,漁燈點點,水天一色,江面悠遠。日更鐘聲自寒山寺而來,四面漁歌響徹江岸,早市的小販皆出張羅。張阿公在渡口賣了好些年的燒餅,他挑着擔走來,笑着遞了張燒餅給我。我嚥下一口燒餅問他:阿爺,今日有桑洲的船過麼?他從短衫內摸出一本舟記,指頭在花黃的冊子上翻動,口中念念:桑洲,有的,今日會來桑洲的船。
入宮前五日,昨日我沒等到桑洲的船,只有往廬州的船過。直至晌午娘纔將我喚醒,她雖是罵我,卻也給我端來了甜粥。我埋下頭喫粥,軒外合歡花已開。我問娘,前日的幾位貴人是何來頭。娘折衣裳的手頓了一頓,說:宮裏傳話下來,叫家中預備着。我問:預備着甚?
“去宮裏享福。”
入宮前四日,娘要了三樁蜀布給我做夏衣。晚食時,娘限了我的甜湯。夜裏,阿姊端來杏仁露,她靠在我牀頭,忽而問我:小妹可還記得上元節買酥餅給你的王生麼?我嘬着甜湯:記得,記得。喫飽喝足,我一頭倒在花塌上。春雨落後,燕雀爭巢,草長花眠,我將頭埋進軟枕,卻仍是聽見阿姊近乎乞求的那聲:他是阿姊意中人。
入宮前三日,娘將我與長姐喚至榻前,問道:你姐妹二人,誰喜這簪花?姐姐不語,我便道:我喜。於是,娘便輕撫我的手道:孩兒要記住,入宮後不許與人爭搶,萬事要仔細着祖家的顏面,不求富貴,安分守己一生也就罷了。說完這話娘微微啜泣,恍然間我瞥見妝鏡裏的自己,低低的說了一聲:是了,女兒知曉。
入宮前兩日,早起上山,午後尋花,晚間貪食,腹中有些不適,娘平日裏總是攔着我喫甜,如今臨到走了,竟也不攔了。爹許久未歸家,一回便直奔我屋,兩位兄長隨其後。爹從北上而來,周身一股疆邊的冷氣,他瞧着我,久久只道一句,父母在,常念兒。
入宮前一日,我寫了一夜的信,字跡潦草些,但仍是叫阿奴送出去了。寫給渡口張公,賣桃的姊妹,王府小公子,北門山守衛,陽春樓的蘇秦倌倌。送信的阿奴出去半日,我在門邊徘徊半日,終究是踏不出去去渡口的那幾步路。我從錦盒中拿出赤絲布袋,將它埋在合歡樹下,私語:往後,你也莫來尋我。
入宮前一日,娘將白玉鎏金簪放入我掌中,而我這一生皇牆,便由這簪花而起。
入宮那一日,宮車四角鈴鼓晃盪,小窗帷幕掀起,路兩旁柳挨着柳,人擠着人。娘捂着面不忍見我離去,爹緊皺着眉,阿姊也在哭泣,管家白公,府衛阿鈞,阿力,小婢四姊妹還有姑蘇的人們,他們都在看我,看這個風光無限的女兒。徙過渡口,風起長平,我回頭望一眼,就是十四年。
殿選一日,我仰仗祖家,封了貴人。同入宮的林婕妤說,我的樣貌一生也只能是個小小貴人了。不怕她這樣輕狂,她出落的水靈,家室又不差,總歸有一日是要飛上枝頭的。她長我兩歲,我便拉着她的手說,叫姐姐笑話了。
入宮後三日,六宮覲見。入皇后娘娘的中宮,十六新妃見帝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帝。皇后坐在他身旁,帝后二人威嚴肅穆,不苟言笑。我位份不高,坐在很後頭。聖上的臉我總瞧不真切。於是,我便將頭探出去,想看看我這輩子的夫君是什麼模樣。不知是不是我的動作招搖了些,鳳椅下金座的貴妃娘娘狠狠的剜了我一眼。我心悸,便悄悄縮回了帳後,希望不要被貴妃娘娘記下。
入宮後一月,我在麗妃宮中喫了一月的清水白菜。宮中的食膳比姑蘇的淡味不少,我自小嗜甜,在喫食上挑剔了些。架不住麗妃娘娘身量纖纖,卻還是日日教導我,古有楚王愛細腰,女子腰細爲佳品。我低頭捏捏腹上白白,暗自嘆了口氣。
入宮後三月,我徹底被聖上遺忘了。或者說,除了我宮中的三個小侍女,整個皇宮都將我遺忘了。麗妃娘娘是個會來事兒的主,偏偏我又不愛胭脂女紅,不賞梨園鼓吹,她便同宮中其他幾位姐姐賞花逗鳥,不很理睬我。我只得躲在花林中小醉度日。
入宮後六月,移居。好熱鬧的麗妃娘娘閒我悶,便找個由頭將我置於素妃娘娘宮中。素妃娘娘苦疾纏身,終日不能夠出門。我們宮裏頭總是一股病懨懨的藥味。這幾日,林婉儀日日送些自己調配的香料來,好意我倒是領了,不過這香實在不好,味道太重了些。素妃娘娘難得趁日頭足出宮門透透氣,卻被我這一股子嗆香薰回了屋裏。
入宮後一年,我仍是個小小貴人。憐素妃娘娘未能熬過年關,大年三十夜便去了。宮裏沒幾個人哭她,於是,我便坐在宮門邊哭了整整一夜,不知是哭她還是哭我自己。那晚,下了好大的雪,是我在宮裏過的第一個年夜。
入宮第二年初一,素妃的遺軀被宮人抬走了。我紅着眼跟他們走,在夕悟門遇見了適逢晉升的林婉儀。她的軟轎撞上了素妃的棺木,她嫌晦氣,嘴裏說了些衝撞的話。隨之瞧見我,笑着問到:白貴人跟着這些個奴才做什麼?
不過一載而已,她就已是芳貴容了,是個有封號的貴人,位分在我之上。我回:素妃娘娘昨日沒了,我送送她。她嗤笑了一聲,軟轎離開時,我分明聽見她說,好好看看她的模樣,仔細想着你往後的模樣。
入宮第二年開春,芳貴容的話讓我難受了好久,我替素妃娘娘不值。娘娘生的恬靜,她在世時,我常常趴在她門前聽她撫琴,她雖不喜鬧,卻很樂意給我喫食。可是這樣好的娘娘卻死於孤寂的深宮。我自哀嘆,我信奉愛,可在深宮之中,卻是提不得的癡夢。
入宮第二年夏末,我在御花園種下一棵桐花樹。
入宮第二年秋中,素妃娘娘走後,宮裏沒有新人來,我獨自守着偌大的宮闈,夜裏忌畏。幸而,我宮離雲潭近,夜裏總有笛聲從潭中而來,我夜夜要等那笛聲響起,才能入睡。
入宮第二年冬中,是一年裏宮中最忙的時節,內侍監盤算一年收支,分發各宮過冬的年例。我雖位卑,但總歸是個從四品,喫穿用度差不了。
入宮第二年冬末,芳貴容沒了。宮人們說是投井自盡。她走的那一天,我也像一年前一樣哭了整整一夜。宮裏路難行,我就當我小小貴人,挺好的。
入宮第三年春,侍奉我三年的御侍北玫走了,臨走前,她痛心疾首的說,沒見過哪家主子如你這般蠢鈍,三年竟未被召幸過一回。她走後,我回房便哭了,我才十七,我想爹孃,我厭這囚籠一般的皇宮。
入宮第三年四月,三年一回的百花宴,太后娘娘召各宮嬪妃賞花,我平日足不出戶,芳貴容走後,我更是連個熟臉都沒了。這種人比花多的交際場合,我是能躲則躲,躲不過便站在角落。
太后娘娘是被花迷了眼,竟陡然指向我:那是什麼人?瞧着眼生。我登時紅了臉,四下竊竊私語,似乎都在議論我是誰。我怯生生的過去行禮,道,妾身貴人白氏。
“白貴人?”皇后娘娘轉而向四周姐妹詢問,衆人皆搖頭。我更加難堪了,太后將手中的白芍藥戴在我的耳邊,言:恬靜爾爾。
入宮第三年四月中旬晚,我終於被召幸。自大監暮時傳來旨意,我的心便抑制不住的顫抖。大御侍將我剝的乾乾淨淨,又上白乳又抹香精,這架勢如同燒鵝上架。大御侍笑着敲打我,莫要害怕莫要嬌氣,今夜後,您就是真正的主子了。
入宮第三年五月,我還是那個籍籍無名的貴人,也沒能如御侍所言成爲真正的主子。因爲侍寢被截這件事,我已被宮中女眷嘲笑了整整一個月。小侍湘思同我講,是皇上近來新寵的林娘子奪了我的恩寵。
入宮第三年夏來,宮內暑熱不散,我只在夜半出宮門乘涼,白日裏撞見些不熟悉的妃子,總會到我跟前碎碎道,林娘子云云。
仲夏初,百般聊賴,我便悄悄提着二兩甜酒到花林中靜坐,去年栽下的桐花樹已能乘涼,尚有微風作陪,一人飲酒也不顯孤寂。
怎生獨飲?忽然,一人的詢問從我髮梢飄過。我許是真醉了,竟拍了一拍身旁草地,道:與我同飲否,分你一罈桃花釀。
自小父兄愛酒,我也愛,只是在家中時娘攔着總不讓喝。那人坐下飲下桃花釀,他問我:可有名。我曰:白驚玉。他喝下一口酒,大笑道:好一個驚玉。而後我問他,你可否告知名,他未答我。
入宮第三年五月末,我從六宮的笑柄成爲了六宮的奇蹟。我,一個從未侍寢的小貴人,被晉升爲嬪了。
自那日被太后娘娘賞花後,我便時常去太后娘娘宮裏蹭些好喫的。宮人來宣聖旨時,我正在太后娘娘宮中喫葡萄。
大監前來宣旨:晉白貴人爲嬪,封號桐。當時我就噎了,葡萄也掉落在桌上。太后娘娘笑着對我說:見着皇上了。
我搖頭,托腮思索,恍然大悟。
桐嬪,桐嬪……我記起來了,原來那日桐花樹下,我請他喝了一罈酒。我不知他便是聖上,可如今想來,能在後宮隨意走動的男子,除了聖上還有誰人?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太后娘娘說,皇上真大方!太后娘娘問:怎麼說?我樂極了,一罈酒換一個嬪位,豈不是大方麼?
入宮後第三年六月,封嬪那日,我尋思他莫不是又忘了我這小妃子。早早地拜了皇后娘娘便回了宮。途經花林,他站在微風裏,身姿峻拔,如棠庭玉樹。我輕輕走上前,他忽然回頭,我一驚佯裝陌路人問他:公子在等誰?他也裝作若有所思:不等人,等酒。我雙手一攤:可惜無酒。但今日我高興,請你去我那兒一醉方休如何?
他笑道:好。
回宮必經之路是雨花巷,宮裏的女眷最喜歡在巷前的亭下閒談。我與陛下經過雨花亭時,正巧今日在亭裏的是玉貴妃和金月儀爾爾。玉貴妃見到陛下,撒着歡迎來,卻在見到我後驟然色變,她道,陛下去哪?陛下冷冷的道一句,“喝酒。”
入宮後第三年六月初,陛下的話讓我思索了好些日子。封嬪那日我問他,如今可否告知名?其實很早以前,我便知曉我朝天子的姓名,即墨氏,字峖棠。我是有意逗他,他卻反問我:念棠否,念山否?
入宮第三年六月三十,聖上與皇后出宮朝奉,太后閉門參佛。六宮權宜暫交玉貴妃。今日在花林遇見玉貴妃,三言不合,而後我被罰跪在雨花巷三個時辰。我知是我的位分來的荒唐,衆人視我如眼中釘。玉貴妃開了個表率,隨便尋了個由頭治罪於我,於是人人都來摻和,彷彿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人。
梅雨來臨,變了天。她們沒了樂子各回各宮了。雨淋我身,頭疼得發昏,我扶着宮牆,青磚紅瓦,每走一步。我就想起姑蘇,姑蘇遠洋的船,姑蘇永夜的燈,姑蘇不滅的明月,姑蘇善良的俏阿姊。我想爹孃,我想張阿公的燒餅,我想夫子敲着我的腦袋說些之乎者也。寧叫我這輩子都留在姑蘇做個小娘子,我也不願在這深宮之中與不分是非的女人爭奪什麼。
入宮第三年八月十五,今年玉貴妃宮門緊閉,未同往年一般出席中秋宴。自那日風波,她便少有出門了。
宮中例宴結束後,我搬了張臥椅在庭中賞月。湘思和幾個小侍去雲潭放花燈,各宮妃子精心打扮着,等候聖上的臨幸。宮中有傳八月十五夜,天子親臨,可得月宮娘娘庇佑此生。
入秋夜來風涼,月初出,雲霧遮。想必萬人遠望,月宮娘娘羞怯。我仰得頸子痠疼。宮門未閉,高牆外傳來緩緩踱步聲。我以是湘思歸來,便眯上眼,指着宮門說:快替我揉肩來。
烏雲遲遲不見開,我盹了一會兒。再醒來,卻見湘思站在我面前,花容驚鬱,而肩上的手仍在上下挪動,我登時後脊一涼,莫非這是月下鬼。
我猛然從軟榻上驚起,再回頭,見的卻是比月下鬼更可怕的面孔。若真是見着鬼了也倒好說,令聖上給我捏肩,不知九族是否擔得起!
他褪去了例宴上的黃袍,只着素衣,真似尋常俊俏公子。他甩了甩手,道:還有呢?
他向我走來,雙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輕聲在我耳邊語:朕手痠。想我頭一回遇着這樣的場面,我抬頭向面如死灰的湘思求助,在她的眼裏我看到了四個大字—娘娘保重。
他爽朗的笑了一聲,這是我第一回見他笑。大監弓着腰揮手,侍子隨其出了宮門。我站在原地,忽然頭頂一片天光,抬頭見月出。他身子靠在軟榻上,那時我覺得他真不像傳聞裏古板嚴肅的天子,他朝我伸出手:玉兒。
我耳目一驚,昔往也有人這樣喚我的名,我伏在他膝上,道出盤桓於心良久的疑惑,我問他:皇上年方几何?他撫着我的發,沉思道:而立餘三。我不語,他便問:如何?我道:不像。他又笑了,雙目凝望着我,我道:陛下如天上月,雖平日裏委實冷清,卻明媚如少年。
入宮第三年臘月,我與皇上已是摯交,他比我大上十餘歲,我便喚他皇帝叔叔。他總不愛聽我這樣叫他,也想着怕日後見着皇后下意識要叫叔母。他在我屋裏寫字,我在榻上喝藥,藥苦極。可憐我這腿腳一着涼就疼得走不開路。當年玉貴妃要伐我的桐花樹,我冒犯了貴妃,也因此受罰落下了病根。他放下書簡,道:何不抗命?我低下頭,想我這小小嬪妃如何敢違抗貴妃娘娘的命?他又說:爲一棵樹,落下這終生的毛病,值?我咬緊牙,值!當然值!
入宮第四年春,祖家受了恩惠來宮中看望我,娘與我說,家中一切都好,兩位兄長在朝中頗受重用,叫我不要憂心。母親這樣說得我羞愧,想來入宮已有四個年頭,前三年我連聖上的面都見不着,更莫說幫襯祖家了。娘這番前來,似乎總有話要同我講,卻欲言又止。我便問,娘若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於是母親便道:莫說尋常百姓家子嗣是頭等大事,皇家更是如此。孩兒入宮四年有餘,怎生沒個動靜?我一口茶便噴了出來,娘說的什麼白話,我與聖上可是君子之交!
入宮第四年夏,宮中添了不少新面孔,皇上也少來我宮裏寫字讀書了。好在御膳房總惦記着派時令的糕點瓜果給我,也不算太無趣。
入宮第四年秋,殿選後,六宮分配秀女住所。適逢我第二回移居,雖早晉升爲嬪位,但我的宮裏一直都沒有新人來。現下倒是熱鬧些,來了兩位小姐妹。一位佩儀一位貴姬,可惜都是冷性子,不太與我言語。
入宮第四年八月十五,前三年中秋內宴我的品級尚去不得的。不過今年,太后稍人來話,叫我早早準備着,我也樂的高興,皇家的追月宴到底是何等風景呢?中秋宴晚,皇后打趣我都是宮裏的老人了,我愣怔的應了一句,臣妾今年才十八啊。惹得滿堂大笑。
前朝事物繁忙,聖上遲遲未來,諸位親王紛紛入座,歌舞入堂。約莫半個時辰後,聖上才緩緩而至。我一路瞧着他,太后見我好笑,便問桐嬪爲何這般看着皇帝?我道:陛下飢否?滿堂皆笑我。他落座,手指向我,將食。
宴散後,衆妃與陛下同遊三秋閣,笙歌四起,我無心賞舞,只專心的喫着桌上的葡萄,不一會兒,葡萄便被喫完了。我轉頭看向鄰桌的玫貴嬪,悄聲問:貴嬪姐姐,你的葡萄還喫麼?玫貴嬪白了我一眼,沒在搭理我。幸而對桌的小郡王分來一盤葡萄,我笑着收下。
夜來回宮,入睡時,忽聞窗外動靜,我推開窗,只見陛下冷着一張臉站在窗外,他從身後拎出一木食盒,滿滿一盒全是晶瑩剔透的紫果兒,饞的我垂涎欲滴,他說:果食而已,何必喫旁人的。
入宮第四年十月,初一初二陪太后娘娘寫經書,初三足足睡了一日,初四初五初六宮裏的兩位小姐妹在冷戰。
入宮第四年十月初七,大監接我去了尚書房,旁人恐以是何要事,不過是陛下忙裏偷閒,我與他在殿內搗鼓了半日古法茶藝。回宮路上聽湘思說我是頭位進皇上書房的妃子。我不覺高興,反而心慌。果然十五皇后宮中請安,玉貴妃率先向我發難。回宮後,我又抱着枕頭哭了許久,進而想來這禍端皆因皇上所起,心中便不敢憤恨。
入宮第四年隆冬,是我十八的生辰。他來我宮,講了好些話。他是天子,我敬重他。他是我夫,我仰慕他。可他也是這後宮其他女子的夫,我便將自己的心鎖在這四方牆裏,不讓它生長。
入宮第五年春,玉貴妃冬日裏染的風寒不見好,未到夏節,年紀輕輕便去了。雖她平日裏待我苛刻。但這宮裏青天白日,無趣得很,有她給我使使絆子,日子也倒有了生機。可如今,她也走了。於是,我又哭了整整一夜,窗外雨聲漸起,春日悄無聲息的走了。
入宮第五年夏,我命人在雲潭旁支了一個鞦韆。入夏來我總去那避暑,看看御花園的萬紫千紅,看看宮闈裏的人來人往。我看她們,她們也看我。我不常走動,今日出來只帶了一個小婢,平日裏打扮的又素淨些,她們應是把我當做新入宮的秀女了。指着我的鼻尖要我向一個新入宮的昭儀行禮。我忽然想,倘若在世玉貴妃,宮裏萬是容不得這般跋扈的妃子。我不語,她們便要對我動手。忽然,大監從林後而來,呼一聲:爾敢失禮於桐妃娘娘。霎時,方纔囂張跋扈的新秀個個目瞪口呆,我亦然。那小昭儀愣了愣神,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女兒,她說:宮中何來桐妃?彼時,陛下緩緩踱步走向我,隨後轉身,“大膽,這是桐妃娘娘。”
我驚愕,只是想着,我又如何是桐妃了。
入宮第五年秋初,封妃大典結束。六宮中人百思不得其解,這位桐妃娘娘到底是何等人物?我封妃,大家都不快活。我心裏也並不樂意,我與聖上並未有夫妻之實。若他真將我當作知己好友,便不必給我這人上人的位分。我承不起,也不敢當。
入宮第五年臘月,我秉封妃恩典,得了回祖家看望的恩典。這是五載之中,我頭次走出皇宮的大門。父兄見我很是樂哉,家中新添的兩個侄兒追着我叫姑母。唯有娘不如歡喜。臨行前,母親同我說,封妃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女罪無所出,孩兒可想過原由?我笑着上了馬車,掀起布簾側目望祖家最後一眼。
入宮第五年除夕,大宴結束,我乘轎回到宮中,已然微醺。宮中燃暖爐,我卸去寒衣,倒在軟榻上便沉沉的睡去。窗外細雪壓斷松枝,忽而腰間纏上一雙手,將我抱至牀笫。細雪下了整整一夜,而屋裏暖爐燒的太旺,這一夜,我只覺跌入火爐,置之死地。
入宮第六年春,我被聖上寵幸了。
入宮第六年三月初八,我與皇后攀談徹夜。
入宮第六年三月初九,我與皇上攀談徹夜。
入宮第六年五月初五,聖旨宣:廢漆雕氏皇后之位,放還出宮。
入宮第六年五月初七,皇后晨時御馬離去。我站在城牆上看她漸行漸遠。薄霧綿綿,我看不真切,但我知曉,那個在風中離開的女人,她在笑。
很多年前我問過陛下,您貴爲天子,是更愛民,還是更愛妻。聖上問我,何爲妻。我道:心之所向之人。聖上雙目溫柔,他說,天子定然更愛民,但於我更愛妻。我羨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氣。而他搖搖頭,不再言語。
那日我與漆雕翣交心置腹。這宮裏的每一個女人都守着無垠的孤獨。皇后娘娘也同尋常女子一般,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我知,皇后也有自己仰慕的大將軍,只是同所有宮人一般,在這後宮中所行的每一步,都關乎祖家的危亡。
我憐聖上,亦憐皇后。
入宮第六年六月十五,合宮流言四起,國不可一日無後。前朝後宮都虎視眈眈的盯着空缺的後位。三妃已滿,貴妃與皇貴妃位仍懸着。我卻越發不敢出門,像我這般家室平平,又無子嗣的后妃更是不敢招搖,生怕一出門就跌入狼巢虎穴。可即便我足不出戶,也擋不住宮中流言四起。人說,這後位一半是我的。我心慌,宮裏的御侍倒很是高興,她總以爲,我是個有手段的主兒。
入宮第六年七月初八,前朝戰事喫緊,後位之事暫時告一段落。祖家稍人託信給我,信中叫我莫要與人想爭,家中一切都好。夜裏,聖上來我屋內讀書。我已有一月未見他,我托腮看着他,看他讀書,看他皺眉,就只是看着他。他捧着書簡說:後位之事,你如何想?我說:我喜喫葡萄。聖上不解,我又說:我喜喫葡萄,便時時惦記着它。我只喜葡萄,便不再惦記別的瓜果。
入宮第六年八月初八,冊封雙妃,一位貴妃,一位皇貴妃。貴妃是前皇后的同宗胞妹漆雕懷瑾,皇貴妃則是朱嘉氏兵馬大將軍之妹朱嘉甯。冊封雙妃那晚,大御侍在我宮門前嘆了一夜的氣。
入宮第六年九月,皇上將鳳印暫交皇貴妃,權同副後,鳳印彰示着擁有掌管六宮的權利。皇貴妃年輕,家室又好,不比前皇后肅靜,但與昔日玉貴妃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六宮上下都懼這位新主子。懷瑾貴妃雖是漆雕氏子,卻是個旁出的嫡系,性子溫吞,與我倒是投緣很多。
入宮第七年,宮裏只發生了兩件大事,蓉貴嬪以下犯上被皇貴妃賞了杖刑,辛者庫瘟疫爆發。此次瘟疫從民間傳來,來勢洶洶,整整一年,宮裏多少人因此喪命。
入宮第八年,我似乎回到了剛入宮的時候,無人問津,籍籍無名,我也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我。我折下窗邊的一支桃花,已經八年了。
入宮第八年夏中,懷瑾貴妃請了願同與太后一同前往靈山寺祈福,我也同去。寺在深山之中,清淨冷幽,我好極了這新鮮的氣息。入夜蟬鳴,我輾轉難眠。黑夜間見太后屋裏影影倬倬,我便叩了叩門走了進去。太后與我說,她少年時,與先帝定情,就在這靈山寺中。我羨慕的緊,道:兩情相悅最是動人。太后笑了,撫着我的發頂:你呢,可與皇帝還相悅。我說,聖上有這天下,傾慕他的人數不勝數,我又怎有幸獨享。太后依舊是笑着,說:他性子冷,平日裏政務忙,總不入後宮,一入後宮便去你那。
入宮後第八年夏末,太后的話讓我足足想了半個月,我初出豆蔻便入了宮,對情愛之事一竅不通,我不知何爲情何爲愛。夜裏我睡不踏實,一翻身便挨上一個堅實的胸膛,他不知何時來了,環抱着我,呼吸緩緩。那一刻我便不再執念於情情愛愛,他在,我便心安。
入宮後第八年乞巧節,前七載都與宮中女眷同過。月前,陛下問我想如何過乞巧。我想了一會,道:幼時娘帶我上過花燈節,熱鬧非凡,這些年在宮中,很難見到那樣的盛景了。於是,陛下便悄悄在我耳邊說:今年咱們出宮好嗎?我拼命點頭,高興的喂他喫了好多顆葡萄。
入宮第八年的乞巧節,是與夫君同過的第一個乞巧節。我本以爲天子出巡,當是很威風的,不料想是悄悄逃了宮中的七夕宴從宮後門溜出皇城。國都城裏的燈節比宮裏頭要盛大得多,煙火流連,茶香潺潺,遊人如織,滿是人情味兒。
國都素聞名四大天子樓,各家紅倌兒皆出香閣。樓前雅座滿是國都最氣派的公子哥。天子樓年年奪花魁之位,奪魁者一夜千金。我同夫君說:我幼時曾有幸目睹天子樓花魁的風采。
我這樣一說,他便雙眼有神,等我下文。我又道:我幼時,天子樓有一位名姬,當紅之勢可謂上至天宮下至犬畝,人人皆共聞其欣豔。
他:何人。“海雲姬。”紅顏薄命,海雲姬雖已逝世多年,但我說出她的名號,仍是有人向我側目。我道:昔年的海雲盛宴,舉國驚動,人人皆嘆盛世光景不若如此。他卻不動情,我驚愕:您不知海雲姬?他望向高樓,若有所思:委實差些。我一聽,便問:這麼說您聽過海雲姬?他微微一笑,摸了一摸我的臉,笑容有些昏昧,附在我耳邊低聲說:豈止是聽說過。我霎時覺得自己蠢鈍如豬,想來海雲盛世不過十載光景,那時他也正是少年郎,怎會不傾慕海雲姬?一股無名之火躥上心頭,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我起身就往外走,他笑着擒住我的手臂,在我耳邊道:夫人這算不算以下犯上?
我道:莫非夫君還想治罪與我。他道:罰你今晚侍君。啊,登徒子。
我嘴饞河對岸的糖葫蘆,便撲在夫君懷裏喚他給我買。他走後,我站在脂粉鋪子前挑選胭脂。忽然,肩頭似乎被摺扇拍了一拍,我回過頭去,是一位清風明媚的少年郎。他向我作揖,道:在下臨安人士薛韜,敢問小娘子芳名,可婚嫁否?我愣了神,緩緩想起母親曾言:乞巧燈節上無需拘禮,若是瞧上哪家兒郎,不妨大膽一些。
我雙手攪着繡巾,也慨然,如當初我未進宮,想必也能嚐嚐尋常夫妻的恩愛甜頭。少年郎見我不言,接而道:小娘子可聽見?我抬頭正要說些辭謝的話,忽而被拉入一個熟悉的懷中,他的聲音在我顱頂響起,莫擾我妻。
他拉着我快步離開,因方纔的事,他生了好一會子的氣。我們在戲院坐下,他冷着臉,不看我,眼神卻也不在戲臺上。我嘴裏喫着糖葫蘆,心裏盤算着怎麼將這醋罈子逗樂來。臺上伶人唱的是一出夫妻戲,唱到“恩愛兩難全。”時,我佯裝失意,深深嘆了一口氣。不出意料,他轉過頭來看我,問道:怎麼?我搖搖頭,佯裝失意。
他便一把將我攬在懷裏,眼裏一汪秋水。我道:戲說男子多情不過有三妻納四妾,可您後宮三千人,不管老少,都是您的,我是又羨慕,又難過啊。他笑了,問我:羨慕什麼,又難過什麼?我將頭靠在他胸口,輕聲道:羨慕夫君滿城花開,難過我也不過是花中爾爾。
夜深,他將我抱上春江花月樓,月如玉蘭皎潔,銀粉灑滿西樓。他環抱着我,溫聲道:明月濟天涯。我點點頭,又道是:月是故鄉明。他將下巴擱在我的肩頭,想回姑蘇?我搖搖頭,夫君在哪,我就在哪。
離開市坊的最後一刻,我與他執手相望繁華都城最後一眼,遂入莊嚴威武的皇城。踏入皇城的第一步,我便悄然鬆開他的手,自此,他爲君,我爲臣。
入宮第八年十月初七,皇上賞兩款上好的蜀錦布匹。不是我獨一份,貴妃與皇貴妃皆有一份。
入宮第八年十一月初七,兵馬大將軍應戰外敵身負重傷。朝中傳,朱嘉氏兄妹二人外護國內掌賢,皇貴妃登臨後位指日可待。
入宮第八年十二月初七,祖家傳信:朝中局勢紊亂,邊境敵寇蠢蠢欲動,謀反之勢將出,孩兒定給自己留好後路。
入宮第八年十二月初八,我被傳入尚書房。這番,皇貴妃也在殿中。她素來不善於我,卻忽然對我示好。我不知所云,望向軒旁負手而立的陛下,而陛下看向窗外,不做聲,不看我。皇貴妃緩緩道來,今天下局勢大亂,我等後宮中人不能爲陛下分憂,此前護國山寺僧伊來報,爲定天下亂局,唯請福妃爲國祈福,歸期不定。
入宮第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我乘着轎輦離了這囚我八年的宮牆。雲牆高瓦,寒霜傲雪。歸期不定,好一個歸期不定。這時我便知,我於聖上而言,不過是素妃,芳貴容爾爾。
出宮第一年第一日,內侍監將我安置在護國山寺的一間別苑裏。喫穿用度雖比不得宮裏,但勝在環境清幽,苑旁一股冷泉自山中而來,我尤爲喜歡。
出宮第一年第二日,護國山寺住持送來經文,在宮裏時曾陪太后娘娘修習佛法,如今看來不算很乏味。
出宮第一年第三日,喫了三日齋飯,身子清減了些許。
出宮第一年第四日,跟隨我同來的湘思好玩,跌入冷泉中,身子捂了好一陣才見暖。
出宮第一年第五日,今晨早起修習早課,卻被山中鳥鳴吸引,一路入深林,偶尋得一竹林,林中一亭,雅緻得很。我素愛隱居閒士的情趣,於是流連忘返。日暮返回苑中,那人已等候多時。你怎得來了?我既已出皇宮,便不再怕他,也不再拘禮。他笑着看我,走來拈去我髮梢殘葉,道:來看你。
出宮第一年第六日晨,我被布穀鳴驚醒,微微轉頭,他還在熟睡。他抱着我,我一動,他便睜了眼,手撫上我的後背,將我更靠近他,低聲耳語:怎麼醒的這般早。我聽着他沉沉的呼吸聲,罷了,夫君貪晌,我便隨了他。
出宮第一年除夕,我本以爲是要一人獨過的。不想他倒像似個不知輕重的少年郎,早早逃了宮中的年宴,直奔我苑來了。我笑他不懂事,他嗔我不知甜。
出宮第一年一月十五,宮裏傳來消息,二月二龍抬頭,合宮朝拜的日子,令我早早預備下。
出宮第一年二月一,這些天理佛經,備香火,累乏我也。推開明窗,月掛高懸,明日,他們就來了。
出宮第一年二月二,日未出,我便被湘思喚醒,她說,皇家一向看中朝拜之事,萬不得睡遲。於是我便迷瞪着朦朧的雙眼,早早地立於大殿門前等候。看着日頭一點一點爬上半空,時至晌午,皇家的車馬緩緩行來,如同長龍盤繞山間。今日他是皇上,威嚴肅穆,帶着他的宮室,他的子民,來此爲國祈福。我站在遠處看着他,心中有些波動。我不知參拜是何時結束的。更不知我會在那樣莊重的場合合神。我睜開眼,他便站在我眼前,底下嬪妃竊竊私語,我聽見她們說,這便是不受寵下場,不僅被貶出宮,竟還做出此等貽笑大方之舉。我低下頭,陛下微微蹙眉,冷言道,罰。
出宮第一年三月十五,雨落三四日,我嗓子不適,輕輕咳嗽幾聲,他便放下筆起身替我煎茶。我喝下暖茶,嗓子舒坦了些,伸了一伸腰,打趣他:皇上,累麼?他嘆了一口氣:不累。我又笑道:還罰不罰了?他似乎很苦惱,我將墨汁抹在手背上,寫了一個罰字,隨之將手背對着他的手背印下去。我笑:真是天大的榮幸,聖上罰我抄寫經書五百卷,倒頭來卻是夫君日日替我抄寫,您說是這聖上冤還是夫君冤?他被我氣得惱了,便要過來捉弄我。我笑着同他說,快些抄,方丈到時是要檢閱的,聖上說過,少了一卷都不行。
出宮第一年春末,我採了山中的桃花,釀下桃花酒。
出宮第一年入夏,我越發貪戀宮外的日子了。山中夏日清涼,冷泉之水清透甘甜,夏夜螢火之光遍佈林間,弱蟬整日整日的叫着,卻也很有生機。
出宮第一年夏中,懷瑾貴妃到訪我苑,我是始料未及。閒聊幾句,她便與我抱怨起聖上。她道聖上下朝便出了宮,時常次日才歸,我等卻不敢多嘴,只怕是哪位民間玉人,將皇上勾了魂去。我霎時被一顆葡萄籽噎着,猛灌了好幾口茶水才長舒一氣。懷瑾貴妃走後,他從帳後走出來,勾了勾我的下巴,微笑道,這是哪位玉人?我眨眨眼,卻道,這是哪家姦夫?
出宮第一年七月一,宮裏派下新衣。
出宮第一年七月二,祖家來書信,字裏行間是處處要我留好後路,卻又未指明說。而後半日,我都在思索信中隱晦着什麼。
出宮第一年七月三,一夜未眠,天方既白才眯了眼。湘思從門外走來,她說,麗妃等爾前來祈福,這會子正在殿內等候娘娘過去。我初醒氣性很是不好,道,要我去做甚?
出宮第一年七月四,昨兒麗妃帶來的幾個宮妃都是些趨炎附勢的主兒,成不得什麼氣候。聽了她們好一陣奚落,說陛下新納了一位寵妃,日日召在身旁,風頭盛得很。由她們一說,我纔想起他已一月餘未來我苑。我知曉幾個姐妹是在宮中受了氣,來我這泄火的。於是,我給她們每人求了一穗如意囊,打發了她們去。
出宮第一年七月五,我在冷泉旁靜坐一日。細雨晚時來,脖間忽然滑下一滴淚。
出宮第一年七月六,心頭不舒爽,齋飯喫着也覺着苦澀。
出宮第一年七月七,他沒來。
出宮第一年七月八,我躲進深山老林喝酒,小婢總說我的酒癮越發重了,可山中無日月。我在林中第一次喝醉,也是我第一次見那身世詭譎的和尚。
醉後眼前花葉顛倒,林間萬物無物,大雁飛過竹林上空,我望着南飛的雁,喝下一罈又一罈的桃花酒。我將酒壺擲向樹幹擊碎,我將青絲扯下任它凌亂,我衣襟盡褪將自己浸入泉水之中。這泉是泉,這天是天,這我是我。奈何我過於沉溺自我之時,未曾看見林後那抹身影。
林葉落入我髮間,我着手拈去花葉,忽然,我看一抹隱匿於青蒼裏的素色。我披衣轉身,向那處喝道:可見到什麼?他從林間走來,踏着枯枝敗葉,是個和尚,他作揖道,非禮勿視。我整理好衣裳,問他:你是何人?來此作甚。他言:吾乃寺中掃地僧,誤入林間,無意冒犯女客。我笑:你不知我是誰?他道:不知。我轉身走出清泉,離時道:不知便好,不知最好。
出宮第一年八月十五,我腰間攜一壺酒,側身倒在月照光明的樹幹上。湘思在樹下喚我,我揮一揮手,且先歸去,莫擔心。她走後,我往嘴裏狠狠的灌了一口老酒。我枕着雙臂掛在明月樹梢下,心中想的是昨日懷瑾貴妃捎來的書信,饒是說些宮中異動,朱嘉氏之流侵政的話。我看完,便燒了那信,那一句陛下專寵美人我也權當不見。近來湘思把酒藏的嚴實,好容易才叫我找到這一壺佳釀,月下獨酌,煢煢孑立,孑然一身。
半夢半醒間,我聞一縷笛聲從江岸飄來。我起身,月光灑滿我身,我望遠,波光粼粼的江面浮着一蓑小葉,舟上立一人。我莞爾,繼而躺下。明月淌河山,我亦淌河山,明月聞絲笛,我亦聞絲笛,明月一如我。一夜無風無雨,唯有山間江流,舟中樂人,月下醉癡。
出宮第一年八月十六,修習半日,昏睡半日。
出宮第一年八月十七,民間祈福的日子,寺中香火旺盛,我亦偷得一日閒。
出宮第一年八月十八,我早起上山採花,愈往高處走,愈是天高雲淡。我一拍腦袋,可惜可惜,竟未帶上酒來。下山之時,斜陽漸落。我走向崖邊,卻見那大日長虹的縮影下獨坐一人,不動不語。
我一驚,我來好些時候,竟未發覺他。他一回頭,我與他面面相覷,怎是你?他緩緩站起身,撣去塵土,朝我微微作揖,冒犯。
這回我倒是真切看清他的模樣,眉清目秀,眼下一枚硃砂痣。我問他在此作甚,他不語。我心中甚是稀奇,這僧,不修佛,不挑柴,不弄水,清閒的很。山頭靈氣足得很,望遠便是國都。行人如蟻,屋舍如編,街道縱橫,天地包裹萬世,唯有一道紫門。他說,法號輕塵。
出宮第一年九月中,不知是他闖進我苑,還是我候他多時。此番他來,我正在拆宮中傳來的密令。我見他來,便放下密令,着湘思收起。不想他一來便是:國恆亡,民何安。我知前朝出了亂子,宮中府中皆在掩蓋着什麼陰謀,只是我不想,輕塵法師也對此也如此上心,甚至,過於上心了。他道:又見捕龍人。我問世間真得龍也?他滿目悲愴言說:天子即是龍。我瞭然其深意,輕塵卻又言:可獵手有目乎?無,無!
輕塵坐在花前,閉目緩緩言:前朝藩郡割裂,中原四分五裂,南下五分,北上三分,東西各兩分。天下爲三局,幽州十二史,江下不夜天,塞北八十一將。先皇撫幽大帝逐一擊破,統一中原。登帝十年,駕鶴西歸,留下年時八歲的儲君與一國狼獸周旋。幸而太祖皇后垂簾十載,保年幼儲君平安。十年間風雨飄搖,江山在太祖皇后手中暫得周全。自太祖皇后駕崩,朝中狼獸羣起而攻之,以長孫氏一族挾當朝太后交出儲君。民間謠稱此案爲:滿堂盡是捕龍人。長孫氏未料,國將周氏攜天子而歸,一舉殲滅長孫氏一族。自此,分藩動亂就此罷休。
我道:當今聖上是周氏帶回的天子?
他言:是。
我道:也便是當年太祖皇后保的儲君?
他睜開眼,搖頭:是天子,非儲君。
我又問:當年太祖皇后保的儲君身在何地?
輕塵走向窗前,院中金桂飄香,湘思踮着腳尖採桂花,預備着釀今秋的桂花酒。他說:從前我也同她一般喜金桂,後來許是知曉桂花年年都會開,也便不稀罕了。我手中握着的紫砂壺猛然墜落,手抑制不住的顫抖,心中無數驚愕要湧出口來,最終,我只得問道:儲君安在?他轉身走出門去,良久,從風中傳來一聲,“在。”湘思跑進屋,問道:那是何人?我說:前朝儲君。
出宮第一年十月初五,湘思釀下三壇桂花酒,將酒埋在冷泉旁的樹下。說來奇怪,冷泉中不知何時游來錦鯉二三,魚兒在泉中游蕩,小小一方清池,竟也有了生機,閒來無事,我總喜歡在泉旁賞魚。
出宮第一年十月初七,我夜裏貪涼感染了風寒,只是些頭風的小毛病,卻叫湘思急的哭哭啼啼。
午睡夢中,我夢遊幼時隨爹遊玩桑洲的那年。爹是個好清閒的閒士,那時他還未做大官,整日便帶着我,娘,和兄長阿姊遊山玩水。那年我十二,爹在船上叮囑阿姊和娘千萬要看緊我,桑洲乃是魚龍混雜之地,商宦成流,是當朝權貴的風流場所。雖說朝廷派了郡王安鎮,也是壓不住這些地頭蛇的。不過這也叫桑洲成了名副其實的“煙花之地”。
適逢元宵,我穿着紅襖裙,歡歡喜喜的上燈會。早在姑蘇聽蘇秦倌倌說起桑洲名絕--海雲姬。蘇秦倌倌貌若天仙仍稱其“絕色”,於是,我便求着爹帶我一睹海雲姬的風采。
四大天樓之最--九霄閣,立於海中央,人們想要進去,需得先乘舟過江,到達千葉潭,划船遊過大片水木林,才能見立於水中的九霄閣。
入閣又是另一番講究的,手持風月令爲上等客,多是王公貴族。花銀子買下雅座的是次等客,多是商甲名士。平民百姓也能入座,不過多是遠座,不若前者能一睹尊容。
我與爹瞞着娘去海雲盛宴,相互約定誰都不要與娘提起。等候海雲姬時,爹三杯小酒下肚和鄰座幾位叔伯侃侃而談。我聽不明白,百般聊賴,忽然四下一陣低呼,衆人云:那是桑洲新來的郡王爺,他怎會來?
我聞言望向高臺,只見六七名雁門侍護着一位公子,那公子身着赤色金紋大氅,金冠之下戴着半截面具,左不過是個十八九的清俊少年郎,這竟是傳聞中的郡王爺。
一聲驚雷自海上而來,我向前望去,聲勢浩大一艘帆船自海中央緩緩駛來,四周跟隨數只小舟,焰火由舟中升起,碩大的煙火躥向月夜。猶如暴雨般的鼓聲陣陣轟鳴,船帆迎着海風,偌大的扶桑花在暗夜裏張揚,船帆上繡着一朵扶桑,那是海雲姬的圖騰。
大船在海中央止住,霎時,鼓停,焰火平,人們的驚呼也抑於口中,萬籟俱寂,等待海雲姬出現。我屏住呼吸,盯着大船,連眨眼都是不敢的,生怕錯過一絲一毫。忽聞悠揚的笙歌自海中襲來,大船中央緩緩升起一隻蓮花木,木臺上真似一朵巨大的白蓮,忽而,蓮葉動了一動,隨之呈海浪似轉動,起舞,舞姬數十名,卻在小小的木臺上行動自如。
正當衆人沉浸在舞姬的曼妙身姿中,又是一聲驚雷,衆人望,海上焰火重燃,一紅衣女子當月下飛來,轉而落入“白蓮”中,時而抬腕,時而云手,似游龍筆墨繪丹青,又似驚鴻披月塑神女,玉袖生風,轉一,甩一,合一,擰一,圓一,流水行雲若飛鴻。
一曲罷,海雲姬紅紗垂面,衆人拍手驚呼:好一個天上仙!
而好景初登場,看似盛大的宴會背後,卻藏着一場密謀。當年我不過十一二,面對禍亂不能夠鎮定。被賊寇劫持的那一晚,是我這一生的噩夢。衆人沉淪,無人注意到身後的匕首,隱藏在人羣中的野獸亮開獠牙,殺戮者的狠毒與令人唾棄在於,不懼對弱小下毒手。那時,我離了爹出樓溜達,不料被惡人錯抓。我被關押在一間古屋中,古屋中靜得可怕,月光擠進殘破的屋檐。
我見牆邊另有一人,鏤空金銀面具遮去大半張臉,是郡王爺。至於賊人爲何要將我這等無名小卒關押,似乎是將我認作郡王爺的同宗姊妹了。
我躲在牆角問他:你是王爺?他不言,他的額上沾了些灰塵,我拿起袖帕替他擦去塵土。他問我:你是什麼名,家住何方。我說:我還未有名,爹孃喚我玉兒,姑蘇白氏。他靠在牆邊,殘弱的月光照在他的眼上,玉兒,好名字。
夜裏,他攜我逃出古樓,不記得跑了多久,不記得那幫賊人追了多久,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跑進樹林,也不記得泛泛星夜是何時更替白晝。我年紀尚淺,不經世事,我問他: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他靠在樹幹上,銀絲面具下是一雙清明的眼,他輕聲說:念山。我佯裝他的模樣,故作沉思道:好名字。
在林中轉悠了大半日,未尋得出路,日頭在林中過得快,日暮又西垂,孤林鳥飛絕,我與他並坐林間,昏昏欲睡。忽聞林中一陣動靜,接踵而來腳步聲,將我與他驚醒。無妄天日,忽見前方樹叢中若隱若現一洞口,一眼望不到盡頭。眼下追兵近在咫尺,命在旦夕,實在顧不得什麼。
空洞幽深,壁檐滴水聲撞向地面,四下只有前行的步履聲。一絲光也沒有,一進山洞彷彿被黑暗包裹着。看不清前方,也不知身邊都是些什麼,不料,即便是這番田地,其人還是追了進來。
愈發接近的腳步聲,我只覺腦中崩成一根弦。半分聲響也不敢發出。外頭的人緊跟着,叫囂着,洞中岔路橫生,我只能緊緊抓住念山的手。洞中無日月,走了許久許久,我漸漸覺得彷彿這路走完,這輩子也到頭了。終歸走不下去了,到了洞中的岔路口,他靠在石壁旁。你往那處走,他指向其中一條路,那語氣讓我有些害怕,我說:一同出去。追兵仍步步緊逼,他似乎在笑,我看不真切,只覺他笑得疲憊,笑得再無一絲氣力,道:我累了,你不是姑蘇人嗎?等我出去之後,我便去姑蘇尋你如何?我真真要哭出聲了,說話要算話的。他真的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氣若游絲,緩緩道:君子一言。他卸下一隻布袋作信物。我說:你若不來尋我,便不算君子。他的話:好,我定來尋你。
其實我已聽不真切他的話,心中悠悠轉着那句,定來尋你。
一路快步向前,一路流着長淚,一路磕磕碰碰,終於叫我逃出了無盡的黑暗,前方滲進了一絲光,面朝大海,風平浪靜。每每憶起這人,我心中總是萬分篤定,那時的念山郡王一定是個大俠。
睡夢半日,我驚醒,一摸臉龐,滿是淚水。我的頭昏沉得很,也不知爲何會夢見他。靜室不知何時放進一壺清酒,湘思走進來,道:方纔聖上來,不忍擾娘娘午眠,靜坐至日跌。
出宮第一年十月中,佛堂誦經,我禁閉雙目,阿彌陀佛不進我心,佛經念得愈快,心中愈是不安。忽然,佛珠線弦繃斷,佛珠散落一地,堂中的佛陀靜看着我,我周身頓時無力,癱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唸佛祖莫怪。
出宮第一年年末,一年光景將逝,晨起劈柴,日暮餵馬,閒時飲酒,醉時賞花。大雪將塵世的陰霾淹沒,歲月如墨淌入冬懷,我開始盼望第一縷春光照來,春夢不來,曇花不開。
出宮第一年隆冬日,我在宮外的第一個生辰,寒冬臘月,霜雪壓枯枝。我早間下山,立於橋頭半日,即便大氅覆我身,依舊是寒冷的。我望青山成雪山,遠黛變銀首,心下中苦澀,鼻尖酸楚,重重呼吸幾聲,也仿若抽泣,我正自感傷,卻未想被他瞧去了我這副哀春傷秋的模樣。他踏着白雪而來,從身後抱住我,溫潤的氣息散在我的耳旁,我驚愕的回頭,眼淚不覺掉落,我已太久未見到他了。那一刻,他仿若駕雪而來的神明,雙眸如清潭般深沉,他不知道,這個擁抱我已經等了太久,久到我以爲往後都再不會有了。一縷冷香近,崖邊孤梅深,他捏起我的下頷,脣角勾着笑意,低下頭將脣畔壓在我的脣間,隨後輕聲說:玉兒莫哭,我心如揚雪,皆願傾覆玉兒心上。
出宮第一年冬中,我執筆寫下:
夜山埋雨,晨起有霧,我山居於此,閒時垂釣,餵馬,誦經,禮佛。忙時閉室,弄香,讀信,解花,日子追着春水,緩緩而馳。幽香自牆頭而來,昨日我死於深潭,今日我面向朝日重生。在下白驚玉,姑蘇人士,時年二十有二,無父無母,無夫無子,苟全性命於亂世,尋求一方自在天。
出宮第一年除夕夜,我挑燈在深山中行走,雪夜唯有我手中一盞光,我不知他在何處等我,幸而他未讓我盲尋,林間迴盪笛聲引路,我便聞聲尋去。走入山谷,便聽見一句:你何時走。我抖抖沾雪的斗篷,提起燈盞照向前方。輕塵放下木笛,轉而看我,我思索着:開春。輕塵言:此番前往,切莫過於煩擾。我將燈盞放至石旁,輕塵言:他約莫與你交代清楚了,我也不再多說,只一條,若無十足的把握,莫要輕易袒露身份。我點點頭,良久,我拍拍身上塵土,起身離去,走上幾步路,他忽然在身後道:多謝。
出宮第二年年初一,我死了,亦或是在靈山寺爲國祈福的桐妃娘娘殯天。
出宮第二年開春,湘思已離去,未等到春日到。夜雨褪盡餘寒,我披上外衣,走向晨光,擁抱春日的初陽,匪我思春意,晚春待急來,牆角的野花伸長枝頭探進我苑,我提上二三行囊,風過長平,泉水作響,燕雀爭巢,草木生長。
入世第一年,昨夜我溺斃於深潭,今日面向朝陽重生,踏着春光走入塵世,回首望一眼,別過山中寺。
洛陽城聞名天下有三絕,良兮郡主琴藝一絕,居元君詩文一絕。良兮只得高臺見,素來不迎座上賓。居元君更有五柳之願,達官貴人皆以請,不屈萬金折腰銀。相傳二者藝趣相投,私交甚好,神仙眷侶。初入洛陽城,東門外有數名雁門衛把守,東方一座百畝宅邸不知何人所駐,佔地之大宛若宮闈,民間所傳其家主勢必富垺王侯,宅曰:神仙居。神仙居便是洛陽第三絕。
出世第一年春,檐下雨落如珠簾,堂前清池盛滿了雨水,湘思傳來一壺雨前清茶,我端起茶杯細細端詳堂下二客的神色,一場惡鬥即將破土而出。果然,右側衣着錦繡華服的細眉女子率先向其對座的藍衣公子開口:你老盯着我作甚!藍衣公子喝下茶,捏着下巴蔑笑。那細眉女子又道:叫你日日寫些破爛詩文,害我蒙羞。藍衣公子忙道:莫莫莫,我寫詩與你何干,怎的叫你蒙羞。細眉女子將茶杯摔在桌上,指着那藍衣公子咄咄:誰稀得與你做神仙眷侶,傳得哪門子的妖風。藍衣公子也不甘示弱:在下可無福消受郡主恩澤,夫人您說是不是。我端着茶杯的手頓時抖了一抖,我汗言:良兮郡主與居元君還是靜候主君歸來吧。我小聲問湘思:方纔雨停了?湘思說:雨沒停,是二位客人的爭吵蓋過雨聲了。
傳聞中洛陽二絕正在我府中,而我府便是洛陽第三絕,神仙居。此時,大門緩緩拉開,我趕忙迎了出去,他歸來露水沾溼衣襟,烏青斗篷有些發灰,大監朝我行禮,隨後上馬揚鞭驅向宮廷,他伸手正要抱我,我小聲與他說:客人等候多時。
他牽着我進內堂,側身在我耳邊道:住的可還習慣麼,夜裏涼時,可有掀被褥。
良兮嘖嘖一聲,我霎時紅了臉,她言:兄長可叫人好等,一回來便拉着夫人噓寒問暖,竟連妹妹都不理睬,惜得我這做妹妹的日日盼着兄長回來看看。我忙道,沒有的事,他也常說起郡主。
主君扶着眉,道:從前怎不覺你這般吵鬧。良兮道:怎生是我吵鬧,明明是夫人太安靜,襯得我吵鬧。
居元君上前向他作揖:見過聖上。
夜裏我睡得淺,他上塌時我一翻身便進他懷中。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他總是喜歡抱着我入眠。我靠在他胸膛,低聲問道:從未聽夫君提起過此地。他說,從前我也未讓任何人曉得。我笑了,又問道,客人與夫君說些什麼。他故作哀傷嘆了一口氣,說你狐媚惑主,說我昏庸無能。我羞極,小聲道,當真?他蹭蹭我的發頂,當真。
出世第一年三月,神仙居當真不負此名,外似尋常大戶,內卻別有洞天,依照宮闈紅瓦馬頭牆,仿若天子行宮,園林數處,皆以山石駐之,花鳥流橋遍佈。居閣百間,我居主殿,名曰:玉山居。
出世第一年三月中,我在府中捯飭了小半月的花粉,宮中傳來一封密令,宮中有異動,查出源頭。
出世第一年四月,我着粗布麻衣隱於草市,此地魚龍混雜,最能探些祕事。夜中,我歸客棧,小廝問我:姑娘今日去哪家問香了?我甩下一碟花名冊,狠狠的灌了一口酒,與他說:秦月樓壺香摻假,敬門琉璃香與西域香混雜,味道卻怪得很,鴻閣敢報千金價,賣得香卻不如我手中香品一半品值,實在難尋。小廝湊上前,神祕的道:姑娘不妨給我聞聞,沒準我能給您指條明路。當真?他道:何妨一試。我將袖管裏的一支香筒遞給他,他初聞時緊皺着眉頭,隨後舒展,他放下香筒,言:似是藥香卻又甘甜,尋常百姓不會用這香,那便不必去市坊中尋,香中隱約有西域的香料幻草,幻草在中原乃是禁物,可見此香必定不在市面上。那麼唯有一處……他忽然止住,我忙問,哪一處?他眼神微眯,手指點點桌前,我瞭然,遞給他一錠銀自子,他接下,故作神祕:我倒是敢說,只怕姑娘未必敢去。我道,何處?他壓低聲響:道上有一尊客,名號奉娥夫人。她的香千金難求,莫要說我等百姓,就連宮裏的娘娘要她制的香都是一香難求。我問:如此,她的香有何妙用?“小二,上壺酒。”座上幾名大漢翹着腳要酒喝,小廝忙道:來了。我坐在桌前沉思,奉娥夫人。
出世第一年四月初十,南公府出了滅門案,我心下嘆氣,終是叫賊人先了一步。南公府只是一個下馬威,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官家要遭罪。麪攤子前,三兩大漢議論南公府一案,他們先是謾罵官府,而後又說些不相干的,最後陡然說出昏君這話。旁邊幾個漢子嘆了口氣,卻也不阻攔他,都說誰不曉得,宮裏那位,日日不上朝,沉淫後宮,無能,無能!唯有我知曉,他們口中的昏君日日處理着怎樣棘手的政務,又是如何操心萬民。我心下不服,便對那漢子說:話不該這般講,聖上自有聖上的打算。那漢子斜眼看我,抖抖手上憨肉,蔑笑道,呵,你要知曉他那寵妃是何人。我道,何人?他們相視一眼隨後大笑,窯子裏跑出來的破落奴。我驚愕,窯子?他似乎很欣賞我這般錯愕的表情,更是湊上前,窯子你曉得吧?連青樓都不如,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人,竟然也能進宮做侍女,你仔細想想這其中是不是……我向隔壁肉鋪要了碗熟牛肉,請他們喫。我問,敢問那寵妃出生的窯子在何處?他們也不客氣,大口嚼着肉,在冒着熱氣的口出,我聽見了,梨街瑛婆二字。
出世第一年四月十一,我打聽了兩日,似乎很少人知道瑛婆的名號,知道的也說不出個大概。月上梢頭,我在一間茶館小坐,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拍,我轉頭看去,兩名個蒙着面的人,我正要開口,其中一人拉下面紗,竟是湘思。我低呼:你來作甚。湘思卸下斗篷,彈去塵土,笑着對我說:主君擔心您一人照應不過來。她將身後那人拉到我面前,道:特命這位大人協助。那人一身青衣,卸下面紗後,神情嚴肅,眼下有一枚被疤蓋住的烙印。他看起來身量不高卻很是強壯。他向我作揖:屬下雁門衛統領蕭肅。
出世第一年四月十六,良兮郡主出嫁南疆的文書傳遍洛。那天洛陽下了場大雨。雨盡後,塵土散去,洛陽城最美的琴師出嫁,關口人頭湧動,馬車所經之地,人們爲她唱誦當地民謠,她是文周的女兒,亦是洛陽的女兒。人羣散去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關口,春末的風吹着我的臉龐,我想她是笑着的,可洛陽到南疆的三千里路,那麼遠,那麼長,她何時才能回頭望一眼。
出世第一年四月的最後一天,我走訪得知,南公府一案乃是毒香所致。明樓香師言說,此香與三年前宮中所發瘟疫之源如出一轍。而算來宮中那位寵妃正是三年前入宮。現下必找到瑛婆,徹查出寵妃背後之人的來歷。
出世第一年五月初三,茶樓人煙稀少,蕭肅的親信忽然到訪,他說,已找到那名寵妃的出身之地。
出宮第一年六月,我奉命入宮,大監爲我引路。在宮中多年,想要裝作初入宮時的模樣,真是有些困難。雖是戴着面紗,卻還得低着頭。途徑雨花巷,不知那些妃子是否還有在亭前閒談的習慣。我想到這,不由得把頭低得更下。忽而身側傳來一聲,站住。大監緩緩轉過身,我也微微抬起頭,是麗妃。若是遇着新妃倒也好糊弄,眼下遇着麗妃,她那花孔雀的性子,怕是難以招架。麗妃左右瞧我,道問我是何人。大監道:這是凝素美人召見的香師,聖上特許的。麗妃嗤笑一聲,似乎很不屑於凝素此人。忽卻聞一聲:既是聖上的旨意還不快去覆命。說這話的人是皇貴妃,我聽得出她的聲音。
一路有驚無險到達主殿,那位傳聞中的凝素美人正在塌上安寢,我等候時,陛下從殿前走來。凝素美人醒後,我方見到她的模樣,素白玉手,芊芊細腰,黛眉明眸,凝霜若雪,稱之美人真不爲過。那位美人撐着額頭,作頭疼狀,大監領着我,向二人道:稟聖上,香師帶到。我跪坐在塌前,展開香袋與銀針,冷着聲問:敢問娘娘所尋星野香可是此香。她伸手拿起香袋放在鼻尖掃了一掃,眼神閃過一絲輕蔑,隨後輕齒:是,出自師承何處?我道:奉娥夫人。
那廝抬着的手明顯僵硬,隨後告辭匆忙離去。凝素走後,我從地上起來,陛下退下四周侍從。殿中唯有我與他二人,他上前替我揉腿,溫聲道:跪疼了。大監傳上葡萄,他笑着說:早早預備着了。正事要緊,我道:坊中傳聖上新寵出自廬州,於是蕭肅前往廬州查訪。此人出生花柳,曾於奉娥夫人座下當過弟子。後輾轉被送進宮中。而宮中御侍素以家世清白爲首,故有手段將她送入宮中,必是宮民勾結。
我又言:陛下可記得三年前宮中曾現一場瘟疫?
他點頭,我道:南公府的毒香與三年前那場瘟疫源之毒香。當年太醫稱疫源傳自民間,想來並不謹慎,後未深糾,賊人僥倖逃過。且當年我在寺中,懷瑾貴妃,麗妃等人側言之中的盛寵新妃可是凝素美人?
他雙目深沉,道:是,三年前治理疫情,朱嘉氏曾提點,此疫來得蹊蹺,幾乎是一夜之間散播。後清查宮人,覺察此人行端詭異,將她納爲新妃敵明我明。我道:賜福出宮也並非是爲了祈福。他笑着摸摸我的頭:那時局勢實在混亂,索性放你離去,也叫我安心些。軒旁落花驚擾一室溫情,大監自殿外傳來:夜深了,香師且請還家。
出世第一年六月初三,茶樓四下鼓起,大監手下的桂子坐在對桌聽戲,我俯身聽他道:夫人猜得沒錯,的確是朽心殿。那日我離宮時,遠遠望見皇宮上空有一方明火紙鳶,紙鳶燃燒升空,火光懸在半空中。大監說,這是凝素美人找樂子時放的火鳶。我從帷幕中望去,火鳶燃盡的菸灰四處飄揚,久久盤桓於天空。
搖晃的車馬將我的思緒晃回入宮後的第二年。當年盛夏暑熱難熬,夜裏我睡不着,便沿着宮牆走。不知走了多久,被一牆茂盛的夕顏擋住去路。那時冒冒失失,推了宮門便進去,此宮如同尋常宮室一般,只是無人而已。入宮第三年,湘思無意間說道:宮中有位老太妃的婢女死了,屍身被野貓啃得面目全非,宮人們是聞到腐臭才發現的。我覺得駭人,便問:是哪個宮的太妃?湘思湊近我耳邊:朽心殿。西六宮盡頭有一處滿牆夕顏的宮殿,便是朽心殿。夜來我輾轉,忽然夢見一年前我誤入那大片的夕顏之中,我輕聲問候,無人應我,那處便是朽心殿。我霎時被驚醒,自此朽心殿在我心中留下了滲人的恐懼。
回到客棧,小廝見我眉頭不展,問我:姑娘因何心煩。我與他描述了明火紙鳶,小廝一笑:姑娘所說的明火紙鳶,是草原部落常見的傳信方式。戰時,菸灰散盡之地,就是狼軍侵略之地。我鎖眉聽着,他咳一聲。我從布袋裏掏出三錠銀子放在案前,他笑嘻嘻的將銀子裝進腰包,接而道:而那也不叫明火紙鳶,草原上的人稱爲刺弩哈敦。我思索:草原部族大宗三分,小宗十五分,可知是哪一宗所創。小廝沉下臉:這可得加錢。我伸出五指,他搖搖頭:五錠銀不夠。我道:給你五錠黃金。他收起笑臉,道:中原與部落向來衝破不斷,先朝撫幽大帝率國將周氏與今被貶黜的長孫氏平定三番。後奉長孫氏與周氏爲左右親郡公。但長孫氏野心太大,最終被貶爲庶族。不知姑娘可曾聽聞絞龍案。
我:滿堂盡是捕龍人?
他說:正是,當年長孫氏勾結外邦,明覲使臣,暗中逼迫主宮交出儲君,幸而太祖皇后力保天子,否則恐中原將要易主。當年捕龍人三分,長孫氏在皇城設下天羅地網,外邦敵軍遊走於邊部,第三支捕龍人是強匪。三賊之間通信不敢明目張膽的點狼煙烽火,而馬匹又慢得多,於是,刺弩哈敦便成爲最優的傳信方式。不過刺弩哈敦可比姑娘所述的明火紙鳶大的多,如同烈火蒼鷹翱翔天際。堂中燭火昏暗,我嘆息,從前以爲輕塵是養在襁褓中天選,不染人間煙火,卻不想他的年少,竟是在這般烽火狼煙的困境中殘喘。小廝微微一頓:當年的捕龍的外邦便是如今的羌丹。我記得朽心殿的老太妃似乎不是中原人士。
出世第一年六月初十,巷間忽然下起毛毛細雨,湯麪起的霧蒙了我的眼,牆根下兩小兒玩石子棋,小一點的孩子苦惱的抓抓腦袋,嘟囔着:這是死局。
出世第一年六月十五,今日是洛陽百姓的大日子,北山有座仙姑廟,說求子靈驗得很。街上熙熙攘攘的女客都往北山去,我看着門外湧動的人羣,小廝打趣道:聽說南山廟裏的尼丘靈準,姑娘不去求一卦。我素來不信,倒不如留點功夫喫酒。日暮將至,我悔了,短短一月,第二樁命案便出現了。
出世第一年六月十六,蕭肅查北山廟一案,回來他道:訪毒傷未深的女子,皆道忽覺頭脹,隨後腹中翻騰,再無力。
出世第一年六月二十,蕭肅從北山廟中取來香灰數袋。明樓的幾位香師從主殿香爐燒盡的香灰中煉出毒香。
出世第一年六月末,北山一案暫被擱置,城門封鎖,洛陽軍受命趕往岷壺,原來不只洛陽城遭遇毒手。岷壺城一月前瘟疫蔓延,死傷半城。
出世第一年七月,明樓的香師束手無策,放眼中原,恐怕只有一人能解此香。我道:奉娥夫人。
出世第一年七月七,城中信鴿盡落,巡邏的衙役當街被白鴿砸中。小廝在門前玩味的看着衙役,他問我,姑娘覺着岷壺的瘟疫會不會傳到洛陽。窗外又一隻白鴿掉在瓦上,我不知。
出世第一年七月中,道上有位兄弟收了我一袋金錠,給我指了條明路,奉娥夫人在潯陽。我收拾好行囊上路,臨行前,我向小廝道別,他鞠了鞠首:名傅榷。我笑着說:你真不像是個小二哥。他也扯嘴笑着:您也不像是個無事小姐。
出世第一年八月,走了七八天水路,途徑樊城,老船伕叮囑我切莫往城裏瞧。我問爲何,老船伕慢吞吞說道:二十年前的樊城出過一件怪事,一場暴雨過後,滿城花葉枯榮,惡臭盈盈,後來樊城就成了空城,路過樊城的人說聽見城中兵刃廝殺的聲響,怕是野鬼作祟。
出世第一年八月中,我獨自前往潯陽,城中問及奉娥夫人,五角街的乞丐指路坎府門,此去東行轉過兩個街,三茶兩席之中有一道堂口,那便是坎府門最繁華的地界。酒肆中客人絡繹不絕,商鋪後是平民院落,長青藤如同游龍。市坊中藏着一間不起眼的門市,坎府門的熱鬧到此戛然而止。此樓門前無燕雀,初進無光,走一步檀木板作響,行經重重紗帳後,仿若有光,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流仙山居閣的牌匾。隨後是舉目驚歎的通天大樓,上至十八層,每一棟樑上皆爲當世流仙圖,自天頂而垂三千絲綢橫系樑上,通體紫金,傾耳可聞失絕名曲長陵嘆,整棟閣樓可謂是雕樑畫棟,精妙絕倫,如臨仙境,不愧流仙二字。
“難得女客。”
閣上湧出二三十名美貌倌倌,嬉笑着瞧我。見正堂玉屏匿一佳人身影,我作揖問道:閣下可是奉娥夫人?屏前紫蘭香爐繚繞的青煙躍然起舞,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姿,她自畫境中躍然而出,身量細長,身披紅芍衫裙,她放下掩面羽扇,露出一張風情十足的俊俏面孔。我才知道所謂奉娥夫人的真容竟是男兒身。
我再向其作揖:是公子?他走到我面前,執起玉勺長杆點了一點我的前顱,輕聲道:是夫人。閣上一片嬉笑,她們也跟着說道:是夫人!是夫人!
出宮第一年九月,十八日大限將至,我在流仙閣停留十七日,自那日初見奉娥夫人後,他便再不露面,我此番有要事在身,萬是再拖延不得。早起,我便使了些壞法子,叫樓中姐妹多睡些時辰,也好讓我行事方便些。少了這些姊妹的阻撓,找奉娥夫人的上閣也是件難事。此閣看似簡易精工,實則密道橫生,層層皆如此,且尚不曉奉娥夫人的上閣究竟在哪一層。途徑十二層,已至晌午,一縷幽香傳來。實則每層都有香,濃烈與寡淡交織混雜,而這一層的香不於其它樓層香味混雜。聞香入室,正中央小築敞開,滿室花浮,踏過水臺,見奉娥夫人躺在花池間。他未抬頭,道:蒙汗藥的藥效不過半柱香,你卻叫她們昏了三個時辰。我微微一笑:在夫人面前班門弄斧了。心下想着幸而討要了明樓的蒙汗藥來。他支着半個身子,大片雪白的胸膛裸露,手中長杆指向我,似笑非笑:你是宮裏的人。我點頭,他倒下:宮裏的風莫要吹到我這來,不稀得管。
出世第一年九月中,江火潺潺不見月,我乘着木舟坐船頭,身後是夜夜搗衣的潯陽城。江水浸溼我的裙襬,船艙內燭影搖曳,我問:夫人飲酒否。他擺擺手,夫人原同我走,非是我巧舌,原是夫人與峖棠有舊。我問夫人:您與峖棠相識幾許?夫人言:許久年。那時我祖家世代爲宮廷香師,後遭陷害,險些滅族,是君上求了太祖皇后令赦我一條生路。我道:他避世多年,居護國山,法號輕塵。
出世第一年十月初一,金桂開花了,桂花的香氣包裹着整座洛陽城。夫人不面世,戴着一束斗笠行走於市街,城中路人分分側目,夫人被盯得不自在,我隨手捻下一支金桂,笑着對他說:夫人比花兒香。
出世第一年十月初六,良兮自南疆傳信來,信月前已到達驛站,幾經輾轉到我手中已是次月初,良兮在信中寫道,昨日北疆王書信侯爺欲結城下之盟,侯爺未予答覆。此信連夜送往宮中,不知陛下過目後會如何定奪。
出世第一年十月初八,明樓提出的三十幾味花源擺在案臺上,奉娥夫人試香片刻,只取四味,分別是幻草,七星海棠,蓖麻,曼陀羅。他托起藥磨,道:獨這四味非我香所配,其餘皆是。我坐下,問道:當年夫人爲何制此毒香。他停下侍弄香料的手,平靜的開口:當年我十七八,年輕氣盛,愛上一位姑娘,我日日爲她調香,她喜歡我調的香,我便以爲她也喜歡我。後來,她嫁了人,有了孩兒。有一日她哭着到我門前說,她的丈夫對她不好,孩兒日日哭鬧,叫她心力交瘁,她覺得世間沒有什麼好留戀的,想尋死。我不肯,她便給我磕頭,那時我的心都要被她撞碎了。於是,我給她調出了一味香,焚燒半刻,便可斷人性命,那日她死在我的懷裏,那一聲多謝,我記了很多年。我:此女可是名爲奉娥?他說:是。
出世第一年十一月,解藥送至岷壺,疫情得以控制,我深表謝恩,夫人卻揚袖而去,只留下一句:還個人情罷了。
出世第一年十一月中,南公府一案與北山寺一案成無頭案。
出世第一年十一月末,年關,我涉水往姑蘇。春秋過往幾許,街上的包子依舊噴香撲鼻,糖人,酥餅,甜湯皆一如既往。夜雪落江,我坐於臨江樓臺之中,忽見壁上掛着一柄木雕劍,這劍雖陳,卻眼熟的很,店家說,這是幾年前蘇娘子所贈。是哪家蘇娘子?店家說:便是從前陽春樓的蘇秦倌倌,幾年前一屠夫替她脫了賤籍。可惜那家主日夜迫蘇娘子織針浣布,她說人於老嫗,不敢佩劍。這一夜我徹夜未眠,眼現正值風華的蘇秦倌倌,她喜束髮,着藍衫,腰間總揣着一把木雕劍,她說她往後要去一個叫江湖的地方,那時我年紀尚且淺,被她的豪情打動,也拍手叫江湖好。滾燙的生淚從眼眶滑落,十載已過,蘇秦倌倌終究沒有去到她的江湖。
出世第一年臘月,臨江樓中人煙散去,店家詢問,小娘子爲何不歸家?我無言,店家再道,家中夫婿可知小娘子在此?我搖搖頭,他不知。爐上的酒滾滾,我伸手掀壺蓋,忽而一手懸空握住我的手,道一句:誰說我不知。
出世第一年臘月初八,姑蘇城臘月祭,臘八粥的香氣繚繞滿城。我癡癡的趴在欄杆上,遠處絡繹不絕的人湧入白公府,往年年關,姑蘇城的百姓們都會提着點心到祖家賀年。我也許久未嘗到阿孃所羹的臘八粥了。祖家近在咫尺,可在世人眼裏,已無白府二姑娘了。我伸出手去接落雪,一雙手覆在我的手上,他擁着我,輕聲說:姑蘇府今日設百家宴,夫人可同我前去。我望向城中,道一個歡喜的好字。
臘八粥是用令年收穫的新鮮糧食和瓜果煮成的,寓意慶賀豐收,祭謝先靈。他問我姑蘇的臘八粥爲何是甜的?我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不然呢?他淡淡的說,我家鄉一貫是鹹的臘八粥。我不敢想象鹹的臘八粥是何等口味,他拍拍我的腦袋,下回帶你去喫。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南北文化差異吧。
我牽着他遊走姑蘇城,從幼時爬過的芳樟樹到夫子授學的私塾,他樂此不疲的跟在我身後,聽我述說我在姑蘇的十四載。我指着唐園說,那處名唐園,每日下學我必隨學子一同去園裏捉螢蟲。途徑糖水鋪子,我拉着他進去喝了一碗甜湯,他被齁得直皺眉,他說:姑蘇的喫食當真甜膩,也難怪養得出夫人這般甜的人兒。
日暮陳雪映得天光大白,赤色的燈籠懸於姑蘇府前,城中百姓紛紛自發端着喫食前來參宴,我們坐在西角,我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羣,對他說:很多年沒有見到這樣的場景了。
百家宴中,人們的談資從豐收到徭役,從柴米油鹽到已逝的桐妃娘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我仍活在姑蘇城輝煌的記憶裏。人們說:當年白府二姑娘賜福入宮後,姑蘇府三年一小賞,五年一大恩,咱們能有今日的福祿恩賜,全仰仗桐妃娘娘深得盛寵。頭次從旁人口中聽見自己我有些羞怯,誰知他道:這話說錯了。我狐疑的看向他,他輕輕一笑:不是盛寵,是獨寵。
鄰桌小阿妹跑到我的跟前來,她問我:阿姊爲何掛着面紗。我本想道面容有損爾爾,誰知他卻說:你阿姊貌比李妃,若將面紗卸去,惹得旁人側目憐愛,我是會惱的。我羞得紅了耳根,小阿妹說:爲何姊婿貌如玉山,卻不掩面?他佯裝失意,仰面嘆息:許是你阿姊不在意我罷。
夜宴罷,我浴出將歇,卻不見他人何處去,對燭三刻,他從門外而來,將寒衣卸去,紙傘放在一旁,手中提着一木食盒。食盒中盛着一碗臘八粥,他道:夫人嚐嚐。我欣喜的舀了一調羹甜粥,粥汁滑進我的口中,甜膩合宜,脣齒留香。這味道熟悉得很,我問他這是何人所羹,他道:岳母夫人。
出世第二年冬中,白公府門前客人絡繹不絕,我在府外徘徊多時,最終沒有勇氣踏進祖家。他說,明年爲夫陪你回來。我嘆了口氣:罷了,已死之人。他拭去我的眼淚,捂着我的手溫聲道:當年在護國山,我昭告天下桐妃已死,是爲了讓玉兒查訪宮民毒香一事。我抹了抹眼淚,可此案終未完結。他道:不必了,請桐妃娘娘隨臣回宮。風吹雪滿天,我問他爲何,眼前的男人對我說,我捨不得你獨留。這些年,我知他是疼我的,但彷彿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愛上他了。
出世第二年冬末,他說此行多有波折,不如隨他回故土。我想起輕塵曾說,當今天子並非真正的天選。在馬車裏昏睡了幾日,一睜眼,便到了桑洲。彼時朦朧月色中照耀着眼前的一座府邸,曰墨侯府。府中只有一位年老的守門人,老者見客,拄着拐蹣跚迎來,他仔細的打量着我與他,良久才緩緩道出:可是小郡王?我轉頭看他,他的神色被月光擋着,只是微微點頭。老者便激動不已,雙手不住的顫抖,老者看向我:那這位,這位是?他說:我夫人。
他帶我去了祖家祠堂,我跟在他身側,臨到祖祠門口,他忽然轉身,他似乎有些緊張,低聲說:玉兒,入門便是墨家的祖祠。我點點頭,他雙目泛起薄霧,有些哽咽:從始至終是我騙了你,我從來都不是天子。他說這話時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似乎是在害怕,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墨公子,現在坦白不算晚。他道:此乃墨氏祖家,家祖隨先帝征戰,以身殉國,兄弟叔伯皆殲於沙場,墨氏一族唯有我。十二年前,我是桑洲的郡王。那一刻,我的心上颳起一道驟風,碩大明亮的焰火在我腦海中升騰,綻初一道扶桑花,十二年前的海運盛宴,十二年前的小郡王,十二年前的念山。我驚愕的抬起頭,那副銀絲面具在我心上刻了十二年,命運是爲何物,心上人即爲眼前人。我淚滾落,顫巍巍的伸出手撫他臉龐,輕到如絲之聲:你是,念山。
他點頭,道:玉兒,我說過會去姑蘇尋你的。
我破涕爲笑:小郡王,你的面具呢?
出世第二年冬末,清晨,我對着竈臺的三分地發愁,從前在祖家,只悔沒跟娘學習廚藝。如今捯飭半日,才熬出一鍋稀爛的粥。夫君笑着走來,道:夫人竟親自做羹湯。我白了他一眼,無奈道:那能怎麼辦,畢竟已做人婦。他笑着喝下一碗粥,隨後對我說:夫人往後還是莫要操勞了。我看着他油嘴滑舌的模樣,斷沒有昨夜的一半正經。那時他說:入了祖家祠堂,你便墨白氏,便是我的妻,百年之後,化作一捧黃沙,我也是守在你身邊的。
我說:往後史書工筆,文周只有峖棠大帝,沒有墨念山。
他說:無妨。
我定睛一看,他的眼裏是十年江河涌動,雲鶴騰飛,萬世昌平。他獨在雲巔之上,盛世的流光在他筆下書寫。巍峨山河中,朗朗乾坤下,他只留下一抹縮影。
出世第二年二月初,日落西沉,夜幕懸起。穿過三重城門,皇宮通往外處的大門緩緩關上,鉤心鬥角的殿羣中央坐落着肅穆莊嚴的宮殿。馬車停在宣武門前,我掀起布簾,地上跪着百名宮人,雁門衛錯落兩旁,他們俯首屈膝,:恭迎聖上,桐妃娘娘回宮。
尚書房多位大人等候,聖上先行離去。宮車的角鈴搖搖晃晃,御侍跟在車外,她說:娘娘真是修得好福氣,此番回宮禮遇是按着皇后的規格辦的。眼見宮燈隨着細雨到了宮門前,御侍攙着我下馬,抬眼望宮門前的匾上刻:梧桐殿。聞香勾人心魄,御侍在我耳邊說:娘娘離宮幾年,聖上下令每一日爲娘娘寢宮薰香,一日不落,直到娘娘回宮。
我走進宮門,庭中一棵梧桐樹臨風挺拔,樹梢上纏着紅葉,細看竟是假花。湘思牽着我進內殿,我見到桌上放着一隻紅紙鳶,那是我離宮前,撕毀的紙鳶,現下那隻紙鳶正完好無損的躺在案臺上,湘思說,陛下花了好些個晚上纔將這隻紙鳶重新修好。
小歇片刻,太后宮中的壽監來話,太后有請桐妃娘娘。
冬末的白雪覆着花林的紅梅,我看着喜歡,便要摘上幾支。遠處幾位宮妃正圍着火爐賞雪。她們見我,從亭中迎來行李,我端着身子應是。有些聲音本該消散在風裏,偏偏我耳朵好得很,那私語,桐妃莫不是死了麼?
到了元壽宮,壽監爲我引路,主殿一幅駕鶴仙圖矚目,檀香滿室。我站在屏風前,壽監攙着太后緩緩從內殿走來,多年未見,她已年邁,銀髮漫生,步履蹣跚。太后揮手退蔽四下,坐在正榻上說:他說的不錯,你的確聰慧。我要說些自謙的話,見太后又道:只是這宮中不比民間自在,無數雙眼睛盯着你,你既回來了,朝堂上的事,交由他去做。我應是,心想宮裏的女人能玩出什麼花來,哪能比得上外頭的危機伏伏。臨走前,太后娘娘留下一句:爾不必與後宮同流,端得起身份,才壓得住她們,桐貴妃。
回宮第一年二月初三,我秉承太后懿旨,晉爲桐貴妃。貴妃的禮制我不很瞭解,按大監的話來說就是,後宮您一家獨大。大監前往合六宮宣旨,不到半日,我宮裏就坐滿了人。副掌宮瑞珠在我身側,我傾耳聽着,她說:娘娘,這右上頭坐着的是淑妃,張氏女。左上頭坐着的是湘妃,劉氏女,皆兩年前入宮。我環顧四周,不見故人,索問:麗妃何在?瑞珠翻動着名冊,輕描淡寫的說:麗妃娘娘一年前犯了失心瘋,身在冷宮。我看着堂下的人來人往,不自覺想起,當年同在金座的玉貴妃,她是那副驕傲的模樣,可如今,花落凋零,我也是貴妃了。
繼而是些貴人,淑人爾爾,我聽得頭疼,湘思端來銀雪燕窩湯,我喝下一口,就聽見外頭一陣騷動,窗外一排身影擁着一位主兒,這一通陣仗,倒像是個頂得寵的做派。未見其人,帷幕外傳來一聲:諸位姐兒可早。瑞珠淡諷道:這是凝素美人。我扶着額頭瞧她,她扭着腰枝行禮,隨後走向吉貴嬪身前,嬌嗔道:吉娘娘先走竟也不曾告知嬪妾,叫嬪妾在貴妃娘娘身前失了禮。吉貴嬪臉上掛不住,起身直到,妹妹坐這。小小美人罷了,竟堂而皇之坐上從二品的位置。下堂的各位宮妃起身向我賀福禮,淑妃是個會說話的主兒,饒是說些奉承的話,衆人紛紛應和。瑞珠分發下了答禮,到了凝素美人那,瑞珠端着從二品官階的答禮愣怔了,我在高堂之上瞧着有趣,想是瑞珠也不知該不該給她頒禮,湘妃欲言又止,她們紛紛望向我,我喝着燕窩湯,這個禮數,打在臉上才知道疼。
凝素美人的小婢傲着氣說:你這是何意?莫不是貴妃娘娘捨不得這份答禮。
東海素有鮫人淚一說,我這答禮乃東海三年一盛的鮫白珠,自己都沒來得及用,先要揮霍了出去,着實心疼也。我只一句:鮫白金貴,宮居主位者得。
夜深燭燈滅後,我細細整理宮人們的話,懷瑾貴妃抱病,麗妃瘋魔,皇貴妃移居藩陽行宮,凝素美人獨寵爾爾。
無妨,那便讓她再逞強一下,因爲她總歸是要被解決的。
回宮第一年二月末貴妃儀典結束,禮諭曰:秉承皇太后懿旨,桐妃白氏性情佳順,爲國祈福有功,蒙病棲身外世多年,今冊爲貴妃。
回宮第一年三月,我去了藩陽行宮看望皇貴妃,她總是不很理睬我,整日對着一幅九天神女像發呆。傳聞皇貴妃喜女色,不知真假,臨去時她贈我一盞春茶,我再想問些旁的,她便一笑置之。
回宮第一年三月中,執掌鳳印於我來說如同燙手山芋,幼時見姑母嫁與大世家,爲撐得起旁人一句“大夫人”,姑母年紀輕輕便熬白了頭。當時我想萬是不入世家大門,寧願平凡一生,也不受世宅裏的苦。不曾想到我卻違背心願,成了文周萬人之上的貴妃。
回宮第一年四月,明明是極好的時節,我卻睏乏的很,出了殿門見瑞珠坐在地上啃果子,我上前敲了敲她的腦袋,湘思端着盆走來,笑着說:瑞珠娘子好愛喫果子,今兒已是第三個了。瑞珠啃得快,不一會兒就只剩一個核兒了,她笑吟吟的將果子核埋在樹下,嘴裏唸叨着來年喫新果甚的。我看她那副模樣喜人得緊,湘思碰碰我的衣角,低聲說:洛陽信來。展信:南公府一案乃是長孫氏餘孽所爲,北山寺一案死者中有一名長孫氏子,兩案連結。
回宮第一年四月中,我在書房中整理書帖,聖上最喜王氏的摹本,搜尋了許久才得此幾貼。大監傳話來,聖上有請娘娘入尚書房,陛下與大人正在雅室。我還想着是哪位大人,陛下見我來,神祕的指向那位大人,他說:這位是洛陽郡王。我上前一看,那人轉過身來笑着向我作揖,我霎時愣了神,這人分明是居元君。可方纔他作揖,說得分明是:臣下傅榷,見過貴妃娘娘。
回宮第一年四月末,傅榷送來一缸陳莊酒,昔年我人在,常在客棧與傅榷一同飲酒,偶然說道陳莊的酒好喝,他竟從洛陽運到國都來了。陛下來梧桐殿,見到我與宮人們對着一小山似的酒缸發愁,也忍不住失笑。我給陛下舀了一碗酒,陛下皺着眉,罵酒鬼。
我曾說傅榷不像個普通的小二哥,竟沒想到傅榷便是居元君,便是洛陽郡王。改天也得讓他教教我易容術,真心矇騙我許久。
回宮第一年五月初五,太后移居湖山行宮。臨走前她曰:百姓衣食飽祿,小兒焉能讀詩,車馬南北通融,舟記川流四海。百姓所在,才爲芸芸衆生所在。百姓所安,才爲國泰民安。
回宮第一年五月中,我躲在花池後喝酒,忽然一聲娘娘,嚇得我酒壺掉落池間,我好心疼。小侍慌張的稟報:娘娘,南渠塌,淹沒凌闕城。工部牽頭修補,地方郡縣紛紛援以兵馬。文天監上奏,此乃觸怒龍王,需天子祭天。宮裏的李才人祖家是工部老臣,此番大災,殲了她父兄的性命。此後我多番前往安撫,她依是傷心過度,香消玉殞。
回宮第一年六月,我在陛下殿中寫字,聽聞江下部落戰事頻發,我朝守衛疆土,遭到部落兵馬重創。幾日後良兮郡主書信來,南疆暫時按兵不動,聽命中原王朝。只是塞北幾個藩王爲北疆的領土爭奪得幾乎兵戎相見。陛下這幾日與大臣們在上書房議事,幾個日夜未出。我盯着微弱的殘影,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回宮第一年六月六,陛下在夢中被喚醒,連帶着我也醒了,我趴在門後,聽侍衛言:塞北戰事告急,大小藩王不受中原調停,戰事一觸即發。我裹着被子躲在塌上,心想這些王爺爲了那一畝三分地天天打來打去有勁麼。如今朝堂上的風吹進後宮,我是日日不得安寧,喝茶間,來人報:外臣在朝廷之上公然反抗陛下,百官罷廷。朝中分爲兩派,周氏一族國將手握天下兵馬,而朱嘉氏大將軍手下有一支精銳隊伍,二人分庭抗禮,無論罪於哪一方,都將是國之大患。
偏偏這時,後宮起火,瘟疫在一夜之間傳播,派人在東西六宮日夜焚燒艾草,不奏效。殞了西六宮一嬪兩淑。這番牽動后妃祖家,在朝堂之上鳴冤不平。
回宮第一年六月中,月前快馬加鞭請了洛陽明樓的香師協同御醫署一同治理瘟疫。梧桐殿日日掌燈,瑞珠祖家是草堂大夫,她照着奉娥夫人留下的處方配置出了暫壓疫情的藥方。我本以爲區隔染病的宮人便可徹底除了根源。不料最糟糕的情況仍是發生了,晚間聖上忽覺頭熱,已然染疫。
回宮第一年七月,陛下病發數日,臥牀不起,御醫日月輪換,後宮女眷移居雀洛行宮,我獨留。
回宮第一年八月,區隔在古苑的宮人死傷大片,瑞珠近日埋頭於草方間,消瘦得不成樣子,湘思頭疼腦熱,也是疫病的前兆,我派人遣湘思去了雀洛行宮。禍患天臨,南渠的戰士千軍一潰,工部上書,重修南渠起碼三年五載莫不能夠。月落滿園,消然一片。
回宮第一年八月中,陛下的病情仍是不見好轉,額上冒着汗,我紅着眼替他擦拭,明月掛在樹梢上,他在夢中昳語,說好累,我將頭靠在他胸口,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連夜奔波御醫蜀,宮人們把我攔在門前,千般勸說,而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是我的夫君啊。
回宮第一年八月末,前朝那羣老匹夫非但不爲國君分憂,反而大肆宣揚立儲一事。我在尚書房看着這些廢章氣的渾身發抖。大監說,陛下膝下無子,他們便要從分支宗親裏選一位儲君。我見他們選來的什麼南陽修王,騰田李王都是些好逸惡勞無心國事的敗家子。國都的世家府恐怕也是翻了天,爲爭得儲君之位徹夜入宮。我一出殿門,世家子百十人跪在我腳下,那一聲:求貴妃娘娘定奪。嚇得我逃回殿內,他們一個一個都想把我變成深宅夫人的模樣。
回宮第一年九月,平日裏嚷嚷着要見陛下的后妃,如今卻躲在雀洛行宮,各各不敢出聲,連假意請命陪侍的都無一人。橫欄之間的護欄散發出枯木的氣味,我百思不得其解,這疫是到底出於何處?樹上的枯葉飄落,今年的葉這般早就落地,我拾起枯黃的葉,土壤裏埋着一股酸苦的味道。霎時,苦味貫穿我的鼻腔,我心中升騰出一種想法。令人掘開土壤,禍根竟真的藏在土裏。
回宮第一年九月中,這些天從土裏掘出的毒囊已發現一百八十多株。先前我疑,這疫來勢洶洶,傷者只增不減,原是根本未除。後宮的所有樹下都被掘了個乾淨。宮人又交來一份名冊與一張部署圖,掌管花木的御侍分採買,種植,養護三部,各局又細分,從近日的毒囊分佈來看,通體爲患西六宮,管理西六宮花木的寧御侍前月告辭返鄉。
回宮第一年九月末,疫情平息,妃子從雀洛行宮返回。陛下的身子調理了許久卻仍是不見好,我陪在龍塌邊,大監稟:前朝已然鬧翻了天,張國相以詩會爲由囚禁國都名門氏子,朱嘉氏將軍臨塞北不出兵,周氏抵禦江下部落進攻,死傷慘重。歸梧桐殿,湘思遞來祖家信,爹在朝中仍是中立,張相與夏侯幾番拉攏未果,齊力排斥爹。兄長更是道朱嘉氏兵馬內訌,軍隊分幫結派。而今,無論前朝還是後宮,都在背地裏責我干政。
回宮第一年十月,我去了一趟護國山寺,輕塵也知道前朝風波,我懇求他,是否能擔儲君之位,他只是久久的不語。
回宮第一年十月二十,雁門衛在國都北鎮抓獲花木監的寧御侍,她供認不諱,毒囊乃凝素美人所指。羈押凝素美人入刑蜀,秋後行刑。大御侍處理毒物時忽而一句:娘娘您可畏貓否。我愣了一會,沒太清楚這句話的緣由,便匆匆離去。
回宮第一年十一月,天氣轉涼,冬日的新衣發放各處,宮人們抱怨衣物簡陋。今年天災不斷,國庫微薄,實在是撥不開銀子。
回宮第一年冬中,世家子留守東宮明園,我得空去了趟明園,正逢夫子授經,到底是名門養出來的,論起經來也頭頭是道。瑞珠問,那些大人們分明就是想以儲君要挾陛下,爲何還要將世子們留在宮中?我將果子塞進她嘴裏,你也就能喫喫果子了。
回宮第一年除夕前夜,今非昔比,早年在宮中陪着皇后操持過除夕宴,但也只是看着,如今皇貴妃,懷瑾貴妃這些個能管事的都避得遠遠的。所有事物都要我親自操辦。料理完宴會瑣事,轉眼淑湘二妃又火急火燎的來了,說是年前發放給各宮的碳火摻了假,銀絲碳裏混着枯木碳,燒的內殿如柴房。湘思帶着淑妃和湘妃去庫房看管宮冊,剛停下了喝口茶,明園又鬧出動靜了。明園的管事大監領着嶺南王世子,跪在殿外,盡是些孩子間的打鬧。我拂了拂汗,嶺南王世子流着淚,求貴妃娘娘疼我。我好一陣安撫小世子才肯罷休。
不過嶺南王世子這一哭倒是提醒了我,今年各家王妃夫人將一同參加除夕大宴,陪同世子。西六宮遭了毒疫,不好叫他們住着。東六宮乃后妃集居,更是不便。朱雀長廊後的巍巍行宮離皇城最近,需緊着叫人掃灑。
瑞珠出宮採買,回宮後已是後半夜,我在燈前盤算着各位女眷的席位,位份低的不能入正堂,位份高的又要后妃錯開,幾番調整,我已眼花繚亂。絲樂府送來的曲目個個豔俗,我還得重挑,只得憑記憶中選出幾味雅調。
回宮第一年除夕,清晨,鬆軟的雪落在梅花上,雪水煮茶最是香甜。萬事俱備,我乘着轎輦前往正殿,陛下伏在成山的奏章中,看來也是一夜未眠。我輕輕給他披上衣服,不料一碰,他便驚醒。我坐下與他談論宮宴細節,事無鉅細,他聽罷,忽而笑了:得妻幸爾。
午後,明園的世子們紛紛上馬去往大闕宮。而女眷宴席區隔於男子,分派在大闕宮右側的落江殿。湘思選了幾身衣裳皆不太合宜,幸而瑞珠翻找出一件蜀地上供的蜀錦衣,端方雅緻,無豔俗之味也不失大氣,偶然一瞥銅鏡裏的自己,儼然一副夫人做派。
宴會入席,落江殿由內侍監幾位大御侍盤引。絲竹之聲從江岸而來,悠遠亦清,如裂帛落珠,緩緩而至。左上堂是一衆后妃,右上堂是一衆官眷。散了宴席,絲樂府在三秋閣備好了戲幕,各家世子同自家母妃前往三秋閣。后妃有興致的也跟着去了。我想如果從九天往下觀,三秋閣一處煙火昇平,宮侍千人,手掌宮燈,星光瑩瑩數十里,莫可與王母娘娘蟠桃大宴比擬。
我遣了侍女,獨自流連花林,花葉婆娑,雪光照應着煙火,我在暗處,享受月光透過枝葉的寧靜。他踏雪而來,揹着雪光站在我眼前,我仔細端詳着他的面孔,他憐愛的道一句辛苦,我曉得他心疼我,我笑着答:理之自然。我與他之間素來沒有跌宕的恩仇,從來都是理之自然。他曾說:君子憐妻,理之自然。而我也是,婦隨君心,理之自然。
回宮第二年二月,早早安排了明園的世子們伴駕祈福。冬雪停歇,三重門大敞,我站在城樓望臺看着如螞蟻般的人羣,大御侍在身側稟:國都正一品大員八名,大夫人七名,沈公亡妻追封皖尊夫人,其餘七名賜金縷衣。國都從一品大員八名,大夫人六名,朱嘉氏將軍亡妻追封驍善夫人,陳氏提督亡妻追封英善夫人。其餘六名賞白玉錦衣。我拿過名冊,道:而後家中有因戰身亡的,勞大御侍親自走一趟。大御侍福身:大人們定會恩娘娘慈令。我嘆了口氣,但願如此。
回宮第二年二月初六,我罰了李昭容二十宮仗,我坐在雨花巷的亭前,嬪妃宮人跪在地上,湘思說:貴妃娘娘病體爲國祈福,竟被旁的人嚼舌根子,這二十宮仗是叫你記清楚,尊者爲上,也給諸位提個醒,貴妃娘娘仁厚,卻不可欺。回宮路上,湘思蹦着高說;娘娘,你真是變了,從前莫說行刑,您就連責罵都不敢多說兩句的,今兒李昭容碎了幾句嘴,您就懲了宮仗。我心下琢磨,許是湘思沒明白我的用意,我打李昭容那幾下,是因爲她喫了堂前的葡萄。
回宮第二年二月末,陛下病倒,那時他立在露臺,我在轎輦之上遠遠的看着他如風中折柳般倒下。
回宮第二年三月,大監多次稟報,工部求國庫撥款重修南渠,而戶部不放款,工部尚書一紙告到御前。陛下病中仍批閱奏摺到深夜,而張國相與即墨氏王爺侯在殿外,此番只得由我前去,他們見我先是驚愕,隨後是對婦人的不屑,草草行了個禮:貴妃娘娘,我等請聖上商議國事,您不便。我自以爲這算不得僭越,道:陛下小休,本宮代爲傳達。
回宮第二年三月初三,這幾日張國相先是拋出南渠的患案,又接而如泄洪似的道出北疆內戰,南北國莊土地沿擴,江下週氏握兵不歸朝,百姓徭役,招收臨院院士等等。我聽了半晌,苦不堪言。這時我才明白他日日是在怎樣的朝呈中周旋。
回宮第二年三月中,盛侯府大夫人盛柳氏,陳提督續絃大夫人陳秦氏帶着自家小茶來我跟前求親,說如今世子們養在明園,求個門當戶對也不叫難事。而後,盛,陳二府開了個頭,如今滿國都的高門都求我這貴妃給指一門親事。拜禮甚至送到了姑蘇祖家,爹來信說,姑蘇凡是有頭臉的門戶都踏破了家門檻,非得求貴妃娘娘指一門皇婚。
回宮第二年三月二十五,這風颳到太后娘娘耳邊,湖山行宮次日下了懿旨,制止高門入宮求親,才免去我這一場勞累。只是也叫那些投銀送禮的女眷喫罪了。
回宮第二年三月末,日暮時分,宣武門守衛最是鬆懈,蕭肅在城門外接應我,臨走前安排了湘妃和淑妃暫理後宮,梧桐殿稱病不見客。我坐上馬車,掀開布簾狠狠的吸了一口氣,這纔有點人情味兒啊,蕭肅說:南渠地偏,夫人何必親自走一趟。我卸下包裹,拿出文例,南渠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得不清不楚,我非得親眼看看,才曉得南渠到底是何種情況。
回宮第二年四月中,臨至凌闕,我命蕭肅提了我的令牌去吳公府撫慰。蕭肅回到客棧,說:吳公府家眷聞貴妃娘娘恩令,感激涕零。日暮車馬愈見顛簸,徹下皆是山路,蕭肅說,再有三十里就到南渠了。夜裏宿在傍山的棧子,鄉下荒野,簡陋不已。跑堂的小二哥問我要是否要去南渠。我應是,小二哥撇撇嘴,夫人去那做甚?我瞧着客棧裏都是些粗布短衫的布衣漢子在喫酒說話,想來是南渠的苦力。小二哥抬了抬下巴:都是修南渠的工匠,如今喫酒的喫酒,睡覺的睡覺,沒得管事。
我問:爲何?
爲何?一個大鬍子壯漢走來:官家不撥銀錢下來,採買石料,工具,人手,哪個不要銀子?如今銀子沒有,石料也沒有,我們倒不是貪例份,是實在不知如何動工。
我:可南渠是凌闕的命脈,如若大洪再發,遭殃是整個凌闕城。
漢子撓撓頭:夫人這話誰不曉得?如今春頭破冰,水流已攔不住,若是到夏時節,雨多洪大,咱們這些人也只能自顧逃命去,哪顧得上甚南渠。夫人有話,倒不如留着給郡守老爺說去。
回宮第二年四月十七,昨日幾個漢子領着我去了南渠,南渠一景,萬里枯榮,泥土黑粘,望不見的盡頭皆是殘土漂浮,枯木築成的百八十尺的屏障根本無濟於事,水流稍微大一點就能衝破。幸而早前撤離了山下的住戶,否則頭頂遭殃,死傷不可估量。幾十裏顛簸到了凌闕府,蕭肅說如若不亮出貴妃的宮令,那郡守還不知要擺多大的譜,想來雁門衛統領尚且如此薄待,尋常百姓要在凌闕府求個事,恐怕比登天還難。
回宮第二年四月十八,蕭肅稟:留在南渠勘察的人來報,夜裏攏來了一幫人將棧子裏的漢子打了一頓,就給趕走了。來人掉落了一塊令牌,此事是凌闕府做的。凌闕乃中原要地,大洪一旦擊破南渠,凌闕城必定遭殃,而郡守怎麼會不知。且工部多番上書,戶部不予撥款,莫非是凌闕府與戶部勾結?若是如此,毀了凌闕城對他們有什麼有什麼好處?
我冥思苦想,客棧娘子教娃娃搭小木臺,二三歲的小兒不懂事,從最底下抽出一木塊,霎時小木臺子坍塌一方。娘子笑着罵:傻丫兒,若是將根基拔出,木臺怎能築成?
娘子的話叫我霎時耳目一驚,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心中升騰,凌闕,洛陽,岷壺三城包裹國都,任憑叛軍如何謀劃,凌闕要地是一定要保住的。但凌闕府的作爲,並不是要保,而是要毀,那麼他們的動機就不是謀逆那麼簡單,而是“滅國!”
回宮第二年四月二十,告命凌闕府交由鎮國司查辦。南渠的情況我也大致瞭解,重建一事刻不容緩。夜前趕回國都,城門已閉。我剛下馬車,大御侍上前道:御前出事了。
回宮第二年四月二十一,陛下在上書房與周氏將軍商討國事,我靠在殿外的軟塌子上合神。不知何時,大監在身邊喚我:娘娘,聖上有請。顛簸一路,又一夜未眠,我神靡。我一進去他,就看見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氣,我忙上前替他順氣,昨日好端端的竟犯了暈厥,今日竟還不肯好好休息。他說:江下部族野蠻,周家兵力大損,下月初五羌丹首領要來宮裏和談。小婢傳了藥湯,我卻是擔心他的身子,藥愈發的苦澀,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副習慣如常的模樣。我看着心疼,他見狀差點失笑:你是心疼朕?我連忙點頭,他一臉苦惱:那方纔大監給你的蜜餞也沒想着給朕留一塊?
回宮第二年四月末,鎮國司上奏凌闕府事宜,聖上批凌闕郡守流放,府中人員替新。戶部尚書齊譚覲見,言說戶部多次撥款南渠,只因國庫微薄實在是放不抵用,且南北戰事終年不休,糧草報備不足,戶部不予撥款一事實屬冤枉。陛下與張國相商議,賦稅徭役等事,總歸是我聽不懂的那些政事。我在屏風後喫着糖餈糕,屏風隱約能看見他的身形,他覆手立着,臣子們在他身後爭論,他在旁人面前總是不苟言笑,衆人紛紛,他只是微微昂首。待我一盤糖餈糕喫完,臣子們也退下了。他走進內堂,疲乏的坐在塌上,雙手摁着前關。我堆着笑臉上前,說:陛下真是好威嚴!他道:怎麼說?我說:夫子教誨小人言妄,君子言簡。誰知陛下捏了捏我的臉:莫,我是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回宮第二年五月初三,此番羌丹大搖大擺的入中原,國都百官下馬迎,給足了他威風,聽說這位新王可汗名忽赫,顛倒人倫,竟尊先王的寵妾爲後,與部族世子衝突不斷,說是忽赫得位不正,行事乖張,無賴至極。夜裏我與他對着額頭歇下,他問我,忽赫明日進都,玉兒怕嗎。我搖搖頭,不怕,他莫不敢在宮裏放肆。他摸摸我的頭,呼吸緩緩。我說着不怕,卻一夜望着窗外的樹梢。
回宮第二年五月初五,宮鳥鳴,晨露一盞茶,大御侍來回忙活,配置服制。貴妃儀制的華服我素來不愛穿,不僅繁重,且又是赤花紋,未免過於招搖。瑞珠呈上的發冠,珠翠滿瑩,水紅寶石鑲嵌主中,銅鏡端前,大御侍都快誇出花來了。他着禮閉,特地來我跟前:朕之貴妃,真乃人間絕色也。我瞧他是一身滄海龍騰圖案的黃袍,袍襟金黃赤龍雲,衣袖每一處都合乎其人。我也掐着笑:陛下謬讚。
眼看外邦的行隊如流雲般湧入皇城,我心下是有些不安的,誰知他伏在我耳邊說:羌丹覲見帶來了許多食點,到時你給我留些。我輕咳一聲:陛下,咱們一會是和談,不是喜樂宴。他收了聲,轉而顯出平日裏冷峻的模樣,我險些憋不住笑。
接見可汗入大闕宮,我悄悄打量這位新王。忽赫不似傳統部族男子般高大,反而在陛下面前顯得略微矮小,他手臂上有一道深長的疤,瞧着像是某種兵器砍傷的,而後我想起陛下肩上也有一道相似的疤痕。隨行覲見的除了侍從還有一位夫人,其女雙眸明亮,眼窩比中原女子深些,平添幾分英氣,想必便是新王后。
新王后隨我去了落江殿,女眷們依是有女眷的話說。新王后名玉頓,她性子清冷,不怎麼言語。湘妃與淑妃聞詢而來,兩人一說一捧終於叫局面緩和些。正宴將開,大監急從大闕宮而來,跪在地上大喊:貴妃安,可汗要用您做賭!
一衆隨我去,只見陛下與忽赫相對而立,盤中盡是微型兵馬,石像擬兵,沙山爲陣,草木爲營,比的是兵法。陛下回頭看我,神色凝重,雙眼死死的盯着我,我顧得不多想,脫口而出:我信你。他轉過身,執起五中沙進二寸,正中敵方首擊。我問大監:形勢如何?大監說:困獸之戰。
忽赫似乎勝券在握,抖着鬍子說:自古天子對賭,賭約皆是美人,不知道天可汗可敢賭一賭。公然挑釁皇權,我緊緊的盯着陛下,他眉頭緊鎖,良久,他退行三步,回頭問我:桐貴妃覺得朕會輸麼?我篤定的搖頭,我自然是信他的。他轉而指向南方疆土,曰:賭邊疆五萬兵馬退境,可汗敢否?忽赫仰天大笑:若天可汗輸,五萬騎兵只進不退。
我在堂下氣的發抖,好一個只進不退。
忽赫石兵圍困,三番而下,衝擊性強,但經不住拖延。如若首擊精銳消磨殆盡,那麼餘下兵馬定然抵擋不住陛下集中的一股勢力。自此圍也是敗局,散也敗局。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可汗敗了。
夜中,我罵了忽赫三刻香才罷休。囂張,囂張至極!念山輕聲哄着:莫氣,莫氣。我道:若是輸了,五萬兵馬攻破一座城池輕而易舉。他緊緊的抱着我,聲音在我耳旁:就算是輸五萬兵,也捨不得你一個。
回宮第二年六月,陛下與明園的世子們論道,文周子民信奉本土道教,夫子士人對孔孟情有獨鍾,朝堂之上卻充斥着法家式形的僞儒。我靠在窗子前看着,捻起一顆棗塞進嘴裏,他與世子們在一起的時候,眼睛總是亮亮的,說起話來也不像面臣般嚴肅,我心知,他當年也定是個無憂無慮,清風秋水般的小公子。
回宮第二年七月,日子太平了許多,南疆退了兵,附贈牛羊三千。北疆大小藩王受了中原百金恩賞,暫時言和。張國相近日遞呈乞骸骨,賜號文莊公,衣錦還鄉。我在後宮終日搖搖團扇,賞賞花朵兒,受得衆人一句貴妃安。
回宮第二年八月,淑妃閒來無事,請了命在西六宮設了一處錦繡閣,專是教些宮廷織繡,也頗受官眷們追捧。不過正經教學一月也就那麼一兩回,大多時還是品茶喫糕點,打發打發日子。
回宮第二年九月,未喜公公說江南絲樂府養出了一批弄琴佳人,本想着引入宮中。不過我倒是覺着凡是入了皇牆的絲樂,總是少了些韻味。於是這幾日我總是裝作一副愁思的模樣,陛下問我爲何食慾不佳,我故作傷秋將江南絲樂府說與他聽,他聽後,邊笑邊往我嘴裏塞糖糕:朕伴貴妃微服私訪。
回宮第二年九月中,顛簸半月下江南,大監年邁不宜遠出,派了身邊的桂子從,然桂子與湘思是一個德行,得令自行一日,當真一日不見蹤影。晚宿民家,婆婦蒸了一屜包子,紅豆餡兒的,我足足喫了四個。幾個潑皮小兒拉着我去草場看螢火蟲,這時熱氣已退,空氣中盡是鮮草的甘甜。我坐在草地上,小兒圍着我講了好些笑話,都是在宮裏聽不到的,我抬眼瞧他,他手中捻着草根,不悅而不敢言。我見他那副插不上話的小媳婦模樣有趣,便悄聲對小兒說,阿姊想喫街上的糖豆,可否買些回來。
我捧着笑臉朝他招手,他挪坐我身側,佯裝雲淡風輕道:何必羨慕旁人。我詫異,他又說:你若是喜歡,咱們可以有自己的孩兒。我霎時羞得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憋出一個:我怕疼。
回宮第二年九月二十三,到江南了。小橋,流水,酒香,雨巷,佳人,無一不是畫中臨覆,詩文所著的模樣。這幾日江南酒肆中流連着一對神仙夫婦。二人日日沉浸酒碗中,非要一爭高下。
惜我二人酒品甚好,只是夫君賬下多出幾張酒肆地契。見桂子百般困頓,壓着嗓子勸:公爺,這已是第八家了。夫君似乎也醉,他捏我的下頜,吐着溫和的酒氣問:這酒喫的可滿意。我眯着眼笑:滿意。他墨袖一揚:擬契,這酒肆歸你了。
回宮第二年九月二十五,周氏將軍替天子巡郡,如今車馬已至江南。月前周公從國都出發巡郡。我問:若周公知曉我們只在遊山玩水,未得問政,會如何?夫君沉思片刻:會責罵。實在是很難見得周公着常服,現而他着朱雀文服,冠上紫石珠,搖搖晃晃幾十人跟從,像極了富貴慈憐的老公爺。做禮閉,他就屏退四下,劈頭蓋臉的責罵了我們一頓,哎,終歸是做小輩的,頭一回見着天子乖乖聽訓。這時我纔想不起,我也是個貴妃呢。
不過罵歸罵,來都來了,且先把正事辦了,公事要辦,江南絲樂府也是要去的。絲樂府名花間庭,入庭便是小山溫泉,古琴撥璇,比宮裏雅緻。上堂,候三刻,鐘聲三響,樂支十三人飄飄而來,神合仙臨,樂絲高雅,低眉細撫,堪比天女。
回宮第二年九月末,陛下亮明身份正式巡訪江南。織造府承天三百匹絲綢奉上,他出去半日,我在樓中小休,午中聞衆人語,我從閣臺往下窺,見平地圍聚婦童,紛紛言:聽說婁山閣住的是白氏娘娘,那伊人可是個大貴人,不知這貴人到底是何模樣。我眨眨眼,摸摸臉,貴人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日暮,江南府設宴,陛下與官家說的都是國事。我無趣的翻着繡帕,他忽然轉頭對我說,“你喫葡萄嗎?”這沒由來的一句話叫衆人詫異的望向他。他不動聲色,只是捏起盤中一顆紫果兒,我陡然紅了臉,他將葡萄放入我脣,我只得張開嘴咬下,衆人愕然,他卻輕輕揮一揮手,“繼續。”
回宮第二年秋中,寂夜若墨,驚雷驟起,廊檐雨珠如簾,攤開手掌捧雨,雨水滑落高樓。今夜無眠,並非秋雨作祟。蕭肅在屋外敲喊催促,我披上斗笠,走出了閣樓。蕭肅鞠着身,我伸手捻去他肩上的落葉,道:此番下江南,是他蓄意而來的,對吧。蕭肅抬起頭,一字一句道:狼君勢霸天下,九州十四城危在旦夕,皇宮大內無一知曉君上行蹤,太后已宣聖人離宮靜休。
我道:離宮靜修?實際上呢。
蕭肅答:君上正在趕往燕門關的路上。
我道:你也是冥衛?
蕭肅答:是,末將乃冥衛金槍提督,冥君尊駕侍。
那夜大雨瀟瀟,我在雨中看他獨身離去的背影,白霧繚繞的身後是燕門八千將,是九州十四城,是鐵馬不歸路,是鐵馬血刃風。
他說,冥衛,墨氏家臣,出伏於生殺場,輔權將浴血生殺場,以血祭刀刃,以魂祭疆土,便是墨氏的使命。冥衛真身爲奴爲囚,永世不得封誥。唯一能着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的印記,就是傾灑在生殺場上的一捧鮮血。
他說,他是墨氏最後一個冥君,死在生殺場上,是他之榮耀。
“誠然天命使之,但我委實不甘心。玉兒,你不知道,這些年出征,塞北的風寒徹骨,每每我將要倒下時,只要想起我那等在梧桐殿裏的小娘子,傷口似乎也不那麼磨人了。回了皇宮,我也不敢經常去見你,我身上總是有大大小小的傷,我怕你見着害怕。實則,我比這世上任何一人都期望天下太平。我守着一身舊傷,怎麼敢來見你,負着這必死的天命,怎麼敢去見你。此去燕門千里路,我若不回來,你不必等候,回姑蘇白氏,去雲海遊離,都好。冥君本爲無心刃,可憐天命不饒人,昔逢桑洲初相遇,斷使吾身有了心。”
他那時候走的太急,我沒來得及告訴他,無妨,千里無歸期也罷,生殺命由天也罷,山河皆傾倒也罷,日月隨覆華也罷,你是山河夢裏人,我等着你。
回宮第二年秋後,行止荒原,我昏倒後又醒來,張開眼的遼闊的天,伸手拽着枯枝,野獸呼嘯山林,四下空無一人,連棕馬都消失不見。我開口想喚蕭肅,可口乾得嘶啞,他跟隨我奔走月餘,他是忠誠的武弁,我不該懷疑他。他應是去尋乾糧或是借宿之地,希望他來時捎上一碗清水,我已經兩日未飲水了。我閉上眼,鐵蹄嘶鳴入耳,漠漠關山外,狼煙如落鴻。
我再睜眼,所見不再是荒原,大約是又捱過一輪昏迷了。腹中飢餓感沒有那麼強,塌邊放着一個空碗和一壺水,我掙扎着起身,碰倒了空碗,破碎的聲響驚擾了身旁的人,堂下坐着一婦人。那婦人身着錦繡,官眷打扮,她上前攙扶我,道:妾身周林氏,周國將次子周遜之妻。我點頭致謝,問及蕭肅,不見其人,只道是有人持着貴妃的宮令攔了周府的車馬,這才知曉貴妃娘娘落難。攔車那人如今已離去,只留下一句切莫令旁人知曉。
在江南時,途遇多番殺手,蕭肅身負重傷,如今不知何處去,更叫我憂心。我服下湯藥,抬目見周林氏時不時轉眼的看向我,我問何事,她道:此事不知當不當與娘娘稟。我言無妨。她從袖管中掏出一卷紅葉令,邊展邊說:宮中言聖上離宮安養,然衆人皆知桐貴妃伴駕離宮,如今見貴妃娘娘消落如此,想來聖人也是身陷險境。家公月前外出,調動周氏三千精衛。遜君自一日前在宮河暗道截此令,不知如何處置,賊人已關押置於側房。
我逐字逐句的讀下,紅葉令上寫道:龍隕之日刺弩哈敦降臨宣武門,鼠子接駕。
龍隕之日刺弩哈敦降臨宣武門。刺弩哈敦即爲火,宣武門爲皇宮大正,此令之意是爲火攻。火攻國都?我問:徹查近日大量輸往國都的火器,燃油,還有紙鳶。
周林氏道:遜君已在各州府關口加派人手徹查,國都坊內三週內的火器已明令禁止。只是不知這龍隕之日是爲何時?
我沉思,三十年前捕龍案,龍爲天子,那麼隕,便是殲。我忽而驚醒,狼君此番是抱着必勝的決心而來,那麼念山在前往燕門關的路上會不會……我實在不敢往下想。
這時屋外一憑空一聲暴雷驚起,一小廝忽然從堂外連滾帶爬的衝進裏屋,周林氏站起身將要呵斥他,只見這小廝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來,道一句:稟周大夫人,叛軍傾掃凌闕城,旗號“異”。皇宮戒嚴,漆雕氏娘娘挾持太后入主玄政殿。
眼見周林氏渾身顫抖,她,她不是病着了嗎?小廝道,是,從前是病着,可不知怎麼的,就,就……
我只是忽然覺得胸口有些疼,有些喘不上氣,我探出頭小小聲的追問了一句:是哪位漆雕氏娘娘?小廝道,懷瑾貴妃,是懷瑾貴妃。
我這時顧不得什麼禮儀,我蹲下問他:你先別慌,可打聽清楚了?反的漆雕懷瑾一人,還是漆雕氏?
如若謀反的是漆雕氏一族,那直接絞殺便是,但若是漆雕懷瑾私自謀反,便是與狼君勾結,此時其膽敢公然挾持太后,勢必是看定了狼君會贏,且國都定然深藏狼衛,又是一場敵暗我明,勢如水火的戰局。
小廝答:漆雕府兵馬未動,不像是要與皇宮呼應的樣子。但皇宮已然被懷瑾貴妃人馬包圍,城關雁門衛被悉數絞殺。
我點頭,轉而對周林氏說:小周將軍可在府中,但請祝我一臂之力。
周林氏忙道:遜君在軍師大營,妾身這就遣人喚回。
我點頭,道:小周將軍回來之前,還需要大夫人幫我快馬傳一口諭。
周林氏問:是傳往何處?
我道:護國山寺輕塵法師,洛陽府,南疆王妃。
回宮第二年秋末,漆雕懷瑾遣兵把控城門,周氏兵馬盤桓於城關,不敢輕舉妄動。如今進宮是件難事,漆雕懷瑾挾持太后,想必是待到狼君兵臨城下逼宮之計,那麼藏匿於皇城的鼠子,便是火攻宣武門的狼衛。幸而小周將軍早年奉命建築皇城城防,皇宮暗河諸多,待我成功遁入皇宮大內之時,已是深夜。此時皇宮徹夜燈火通明,侍衛橫行,宮人帶着腳鐐,每走一步都有鐵鎖碰撞的聲音。我憑着記憶找到了冷宮的大門,從前最冷冽的地方,如今竟是最有人味的地方。冷宮無人看守,想來裏面關着的都是些瘋的傻的女人,也鬧不出什麼幺蛾子。
我走進三里堂,還未敲門,裏頭便傳來一聲“鬧什麼事了。”
那是麗妃的聲音,門微微開了一角,我一踏進,便迅速關上了,麗妃雙手揪着我的衣襟,殘燭照着她憔悴的雙眼,她彷彿在嗅我臉上的味道,我小聲道一句:麗妃娘娘。麗妃忽然仰頭長笑,喫喫的笑聲滲人的慌,我生怕她驚來什麼人。她道:白貴人,你來作甚。
她頹唐的倒在藤椅上,我在一旁問她:麗妃娘娘,您本沒有瘋。
麗妃伸手捉燭光,笑嘻嘻的道:是啊,我沒有瘋,我只是害怕了。
麗妃問我:你懼貓嗎?
我搖頭,從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我的。
麗妃道:從前我也不懼,可是宮裏的野貓多如人形,大多躲在高牆上不出聲響的盯着你,只是盯着,便足以讓人膽顫。
這時屋外一聲嬰啼般的貓叫,使我周身一顫。
麗妃說:宮裏人人都說我瘋了,啐,其實我只是害怕了。你來時看見二庭旁的槐花樹了嗎?
我點頭。
麗妃道:凝素美人就是被綁在那棵槐花樹上,活活凍死的。她害怕了,跪在我腳邊哭着求我救她,唉,可我如何救她?我眼睜睜看着她的衣服一層層被拔乾淨,渾身赤裸的被綁在槐樹上,那樣寒冷的冬夜,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已成冰人了。我不可憐她,誰叫她自己蠢呢。
雖說我也殺過人。在這宮裏,誰的手是乾淨的?大到宮主相鬥,下到賤婢相殘,你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說起來,你應該還記得芳貴容,你就沒想過,她當年爲何暴斃?她啊,有些手段,可惜太過招搖。你以爲當年素妃爲何早亡,是芳貴容那毒坯子用毒香送了素妃一程罷了。當年我把你送去素妃宮裏,也是看你和芳貴容走得近,擔心你也是隻野貓。不過你,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一次。
可饒是這些年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妨礙別人作惡,也不手軟敵人。可那場大火還是叫我嚇怕了。人肉的味道久久纏於我的鼻間,白貴人,你說,被扒掉了人皮的人,還算是人嗎?當時我看見,死屍的皮在他們手中滴着血,肉身卻在火裏翻滾。火燒着身子該有多疼啊,可惜他們舌頭都被拔去了,叫不出聲音了。我娘曾說做惡的人,死後要下地獄的。在那一場火刑之中,我似乎看見了地獄。從那以後,我見到每一個人都要細細的端詳她的臉,我害怕每張人皮下都藏着漆雕懷瑾的笑。
我騰時站起,果然是漆雕氏。漆雕氏當年爲何要殺凝素美人?那場火刑又是什麼?
麗妃說着殺生的惡言,神色卻像捻下一片樹葉般輕鬆:殺只野貓而已,宮裏多的是野貓,不能替主子辦好事的野貓,自然該死。
我不可置信:你既知道這些,她怎能容你到今日?
麗妃:別用這種質問的口吻,白貴人,我很是好奇白公府背後的靠山是何人。漆雕氏可在宮裏燒了不少野貓,你呢,你養貓嗎?
我:火刑處罰的是野貓?人質還是奸細?
麗妃:噓,它可能在宮牆上盯着我們,白貴人你喜歡放紙鳶嗎?
我不說話,麗妃逐漸放大的瞳孔,嘴角露出詭異的弧度,人皮做的紙鳶,你喜歡嗎?
刺弩哈敦?紅葉令,我脫口而出:鼠子爲何?
麗妃微微張嘴,忽然探頭望向窗外,眯眼一笑:白貴人,野貓來了,好生給我收屍。
忽然一聲弓箭離弦的聲音從我耳邊劃過,我的思緒一片空白,麗妃忽然起身擋在我的身前,弓箭刺穿她的胸腹,濃血從她口中流出,她緩緩抬起手捂住我的雙目,氣若游絲的說:這太髒了,你別看。往後走三步的草墊下有一個暗道,你去大闕宮找……找人,他們都被關押在那。我只知道鼠子生性畏光,只要在詔令之日看不見紙鳶升起,他們便會在黎明前一刻一死自絕。
回宮第二年秋後,龍隕之日,刺弩哈敦降臨。我希望刺弩哈敦永遠不會降臨,因爲它的降臨,不僅意味着國都的覆滅,也意味着墨念山,文周的君王,以身殉國了。走在皇宮的每一步,都像是淌在火海之中。三日後,我被巡視的侍衛抓獲,他們操着草原的口音,且不能稱他們爲侍衛。他們發現行端詭譎的我,衝上前將我團團圍困,爲首的問我是什麼人,我放下斗篷,輕輕道:賤奴敢犯,本宮乃是白氏貴妃。
回宮第二年十一月,地牢比人世先入冬,這昏暗無光,食的是泔水,臥的是柴草,不過幸好還有滴水之音,螞蟻漫生,漏入的天光,我看到這些,就慶幸我還活着。牢房的門緩緩打開,我看着來人,她是誰,是從前溫婉可親的懷瑾貴妃,還是如今是叛賊惡婦。她依如從前般端莊,坐在柴草垛上也不覺有異,她笑着說,桐貴妃,好久不見。我點頭稱是,如今怎麼稱呼您,懷瑾貴妃,還是後主娘娘。
她拂了拂手帕,道:稱謂什麼不重要,怎麼叫都好。
我道:待他日狼君登臨,您便是皇后了,我怎敢冒犯?
她的笑臉僵了一僵,隨後又道:未必是狼君登臨。
我笑道:那便是長孫異的皇后。
那日我潛入大闕宮,偶然發現了洛陽的熟人,傅榷被關押在人羣中,他看見了我,口型反覆說着三個字,長孫氏。加之從前洛陽一案,局勢明朗了一些,長孫氏餘孽勾結狼君瓜分中原。
懷瑾笑了一笑,道:都瞞不過桐貴妃,既是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派去江南的殺手只給我帶回了一副男人的屍首,我打定你會入宮的。
男人的屍首?我呼吸一窒,仍是充愣:甚殺手,甚屍首?
懷瑾身後的人端上一隻紅合,她揭下合上的布,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兇狠的面容,臉頰上刻着奴或是囚的印記,胡茬連着髮根,這是,蕭肅的頭顱。懷瑾笑着說:是個忠心的武弁,回稟的人說他當時身披三十幾道刀傷,還叫護着你走了。不過最終血流乾,你瞧,我這不是怕你擔心他,特地命人斬了他的頭來見你麼,桐貴妃,你爲何不跟他說句話呀。
幼時讀書讀到刀捲入腹,我不知是何感受。在江南逃亡的那些日子,蕭肅一路護我,好幾次殺手的刀要刺入我胸腹,都是他用身體擋住了刀刃,就在我眼前,我看冰冷的銀刀划進他的肉裏,血灑在我的臉上,滾燙的,刺骨的。沒有殺手的時候,我們也像朋友一般聊上幾句,他說他曾是西域兵,醉酒犯了事,本該是處以死刑,幸而君上赦他一命,他的命便交給了君上。可是,他總惦記着故鄉的老孃無人侍奉。當時我說,待天下平定,許你返鄉侍奉家親,那時他高興的要給我磕頭,可最終,他將命送給了我。
我冷笑着對她說,你可想過,你一人謀反,整個漆雕府都要爲你陪葬,你可想過你的祖家,你的家親?
漆雕懷瑾長着一副至善至淳的面孔,眉骨微微上挑顯得有些妖氣,她說:你是白公府的嫡女,一出生就擁有了常人幾輩子修不來的品階。我不一樣,我娘是蘇浣蜀的繡女,外祖是窮苦的讀書人。我生下來的第一刻,衆人看我是女嬰,二話不說把我和我娘丟出漆雕府,我娘那一年便病死了。後來,我在外祖家長大,漆雕府忽然有一日派人來接我回府,其實哪算得什麼接,分明就是強奪。我外祖拼死護我,他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到死也不明白素來以德治家的漆雕府爲何做出這等下流的事,而漆雕府殺了我外祖,把我送進宮,只是爲了讓我頂替一個從未謀面的長姐的位置。那時候,我已有了心上人,我不肯入宮,是他讓我入宮,可也是他親手粉碎了我前半生的夢。
人人皆有苦果,能否羽化渡緣,卻看個人修爲。她說出她的苦果,我憐憫她,卻不可憐她,人難免天生有自憐的情緒,自命不凡也罷,命運多舛也罷,世事無法渡化,但本心可以。修爲本身修的是自己的所作所爲,誠然她的劫難悲苦,可她殺死的每一個人,何嘗不是在承受她的苦果。
她說段過往時,平靜如常,彷彿口中所述是世間任何一人的故事。接而她撫我臉龐,溫聲道:你呢,你爲何回來。安分的藏在民間不好嗎,還是說,你以爲憑你一人就能拯救這將死的皇城?
我笑着答:我那時不知要奪我性命的人是誰,我想問清楚,哪怕往後走上黃泉路,也好知曉自己該怨恨誰。
懷瑾道:是如此,你本可不用死。江南的那些殺手也並非是要殺你,只是即墨峖棠實在是膽小如鼠,活抓不了聖人,只能拿你開刀,世人皆言你是即墨峖棠的心頭血,可他如今躲躲藏藏不見世,你大約也派不上用場了。如今,異軍將攻上國都,得位正不正又何妨,找不到即墨峖棠,照樣能稱帝。好生歇息,桐貴妃,咱們下次相見,當真就是在閻羅殿了,你記着,黃泉路上,別恨錯了人。
我說,無妨,山水有相逢。
回宮第二年初冬,雪片飛花飄進地牢,我伸手接住一片落雪,若這枚雪是從燕門關飄來的該有多好。雪花化在掌心,燕門風雪大,你何時還家。幸而,刺弩哈敦仍未降臨,我知道,他還活着。
回宮第二年冬,我臥在寒徹冰冷的草蓆上,夜裏閉上眼,兵甲碰撞的嘶鳴聲入我耳,我看見鐵蹄揚沙,屍骨成山,他帶着銀色的面具坐在血流漂杵的屍山之上。忽而,一陣刺耳的鎖合聲驚醒了我,來人盛怒,揚手覆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頭昏眼花,定睛一看,那人是漆雕懷瑾,我頭一回見她氣急敗壞的模樣,像極了深山裏張牙舞爪的野物。她擒着我的下頜用最爲震怒的口吻逼問我:玄政殿裏的人是誰帶走的,大闕宮內關押的怎生全是洛陽府武弁,南疆侯怎會插手燕門關之戰,此刻殺回皇城的銀面首將到底是何人!
我咧嘴一笑,世人皆言,我是即墨峖棠的心頭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