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的倒在牆角,她說:我寫了三十加急軍令給他,他沒有一封回信,這一回,我恐怕又是希望落空,苦果無果了,我啊,永遠是一座孤島。
這一夜,地牢外的火光接天,烽火照耀九州十四都,就像遺落九天的星火,我等着的人一定會平安歸來。
回宮第二年冬晨,刺弩哈敦最終沒有降臨,瓦縫中滲進地牢的日光,朝陽已然升起,地牢的大門緩緩打開,冬日的晨光吹散風雪,來人身披盔甲,右手解下面具,他開口便是:玉兒,來接你了。
漆雕懷瑾自縊於黎明前夕,她苦苦等候的長孫異被部下反殺於宣武門前,死後的長孫異手中死死撰着那三十封軍令,那時她說恐怕希望落空,苦果無果,誠然這一回,她不再是一座孤島。
回宮第三年春生,我同念山去了蕭肅的故鄉沛莊,此地民風淳樸,遠離都城,百姓以耕田爲生。農婦領着我們找到了蕭肅的祖家,門舍破敗,寒貧如洗,家中只有一位年邁老婦,應是蕭肅的母親。蕭母見我們送來銀錢,嚇得連連倒退,她顫巍巍的擺了擺手,沉沉的開口:我兒可是做了大官了?我點頭,是。蕭母道:那他何時歸家來?我道:如今國事繁忙,恐近日難歸,這些銀錢皆受蕭統領所託,送來侍奉尊親的。蕭母坐在窗前不語,農婦在一旁問道:蕭家兒子真做了大官?怎麼不見封誥還鄉?
念山忽而道:聖人已頒詔,免沛莊三年賦稅。
置辦好物件,臨走前,蕭母忽然站起身,勞煩尊駕告訴吾兒,往後在朝堂之上,忠君之事,盡忠之本,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回宮第三年夏至,南北國莊的賬出了紕漏,夜時見他仍舊埋在文書之中。後我住回了梧桐殿,三秋閣的話本唱着宣武門之變的戲。漆雕氏一案,後宮損失多人,於是臣子們請柬大選秀女,他默許了。七月七,新妃入宮,這一回,我真真實實成了宮裏的老人了,這一年,我三十歲了。
回宮第三年秋落,我十四歲入宮,至今十六載,從未與人爭寵。我以爲我這輩子會好好的活在後宮,可後來,我不得不承認,他似乎變心了。即便是清閒的日子裏,他也很少會來我的宮殿,身邊陪着的都是年輕貌美的新妃。他不來,我便去見他,他見到我只是良久的沉默。這是我第一次在心裏聽到這樣的聲音,你要和年輕的新妃爭寵了。
回宮第三年冬來,冬雪飛灑,我獨自站在玄政殿門前,雪花覆在我的肩頭,上回見到他是在雲昭儀的誕辰宴上,雲昭儀十月誕辰,如今已是十二月。掃雪的宮人都在嘲笑我,原來這纔是失寵的滋味。
除夕宮宴罷,我原本打算去朱雀長廊走走,聖駕忽然停在我的面前,我放下斗篷,他朝我伸出手,那一刻,驚世覺醒,雪夜下的癡男怨女依偎在一起。他指引宮車去往雲潭,一路上他就像從前一般溫和,彷彿這半年的冷落孤苦是旁人給我的。
宮人持着宮燈退避四下,分明是隆冬,雲潭卻漂浮這大紅色的花燈,他牽着我走上雲潭小築,漫步紅紗,直至小築盡頭,案臺上赫然擺放着龍鳳燭,我驚愕的看着他,他從腰間抽出一柄玉笛,清脆悠揚的笛聲將我剛入宮的記憶喚醒,那時我獨居宮中,夜夜傾聽笛聲入眠……
我癡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花燈月,紅紗帳,龍鳳燭,聖人君,世上一切令女子心動之物皆在眼前。一曲罷,他放下玉笛,從案臺上呈起一副文書。宮人側目望眼欲穿,彷彿他此刻呈上的是封后御詔。
他道:這是一年前擬定的和離書。
是,和離書。
朕與貴妃白氏,合伉儷,合相思,合恩愛。
朕知白氏三喜,喜美酒,喜桐花,喜逍遙。
願白氏相離後,滿陳釀,繁花葉,馳遠山。
千里紅塵予爾,傾卷雨,攬風雲,望山海。
諒朕薄福,未能予吾愛三世情緣。
吾愛驚玉,此去經年,莫失莫忘。
命如紙薄,世人稱美。原來這半年的冷落與生分都是蓄謀已久。這一回他沒有喚我玉兒或是夫人,這樣莊肅的場合過於親暱的稱謂總是不妥,於是,他一字一頓的說:白驚玉,你走吧。
殺人而已,何必誅心,半生大夢,一紙千金。
“白驚玉,謝聖人恩。”
宮燈夜明三千丈,江山萬里還故人。
玉簪爲君挽長髮,一泄青絲謝夫恩。
素衣折柳辭舊歲,來年新妝做新人。
紅塵萬里滕雲去,勸君芳華莫回頭。
傳奇的故事哪有善始善終,我從一個小小貴人,登上貴妃之位,這十六年,盡是仰仗龍恩了。
此後很多年,我騎上油色鮮亮的駿馬離開了中原,見識了波斯的美嬌娘,喝過了樓蘭的弄茶,和草原上的漢子奔馳疆場。
後來,我的駿馬熬成了老馬,我漸漸思念起了故鄉。
我牽着老馬回到中原,坐在酒肆的角落,路過的年輕人蹭到酒碗,道一句,對不住了大娘。
小兒在堂下誦詩,婦人戶後搗衣,幾個讀書人在鄰桌談笑風生。
一讀書人詢問戴着白冠的讀書人:兄臺祖家世代爲青史冊,家尊近日所著的文周列國志可否借來一觀?
戴着白冠的讀書人答:前朝帝王譜,王侯篇,將相篇已然錄畢,但宮廷篇目後宮嬪妃起居注尚未錄畢。
讀書人問曰:爲何?
白冠讀書人曰:峖棠大帝后宮攏三百八一妃,病逝十七人,廢后一人,逆妃一人,餘下三百六十二妃悉數殉葬。然則,昔年峖棠大帝與桐貴妃和離後,世間在尋不見白氏妃,自此,梧桐殿此篇終將成爲青史留白。
我忽而鬼使神差般的問了一句,峖棠大帝何時駕崩?
讀書人答我:自然是十七年前,與白氏妃和離後一年,病逝梧桐殿。
縱鳳騰九州十四都,萬里風華顏色故,塵埃定,塵緣結,鳳寄桐,玉念山,可堪故人回眸目,不若一曲風沙渡。
呔,歲月何曾繞過誰,罷了,喫酒,喫酒。
番外一.徵遠十七年
當今聖人乃即墨氏徵遠侯,現明君清政,國泰民安,萬衆歸元,盛世之境,莫如於此。
舉子少寫諫書,便多來酒肆喝酒。
“勞夫人開一罈陳莊酒。”
我從瑣碎的賬目中抬起頭,在幾位搖着扇走進屋的名士間,恍然遇見了舊人。
三盞酒後,舊人託着腮瞧我,摸了一摸鬚髮似乎費勁想些甚麼。那人端着手遲疑的指向我,隨與一旁的醉酒的閒士道:這位夫人,我曾是見過的。
那閒士爲他滿上一觥,言說:此言差矣,薛子自臨安來,怎生見過江南里的娘子,莫不是喫酒喫得多了,昔念少年風光時了……
那舊人搖了搖觥杯,側臥於窗下,緩緩自嘆:昔夢少年風光時……
我無意間低眉一笑,那人傾刻間放下觥杯,起身走向我,他向我作揖,道:在下臨安人士薛韜。
我是知道的,他與從前一般,眉宇間透露着清風之氣。
薛韜拱手言說:在下曾與夫人有一面之緣。
我道是。他言:峖棠舊年,曾見夫人與尊夫同遊國都月神日,尊夫如今可安否。
我放下摺子,世如煙波流轉,只道:夫已故。
薛韜臨行前,我提去了兩壇陳莊酒,權當謝他多年記掛之恩,畢竟在這荒涼的舊夢裏,已經少有人記得我與他了。
草居月落,天色未亮,我站在門前,目送舊人離去,蒼茫水墨之中,舊人忽而回首:夫人芳名可相告。
亭塘的魚兒噗通躍起,屋內燭火迎風而滅,小雀落在檐前瓦上,山河的光筆勾勒出他年少的模樣,往後千萬年的塵封中,唯有墨白氏,驚玉。
番外二.周遜錄
聞說聖人與白氏妃和離,和離書天下告知,世人皆謾罵聖人始亂終棄。連自家夫人也日日以淚洗面,婦人家皆是多愁,周林氏這幾日纏着我許諾,七出不過斷不休妻,我言:夫人莫不癡,聖人與白氏妃乃和離,並非罷休。
周林氏拭淚:怎生也不該與白氏娘娘和離,負心最是聖人君。
我舉目長嘆一口氣:聖人乃不得已而爲之啊。
他,的確是不得已而爲之。宣武門之戰,世人只知周門勇,無人垂憐墨冥君。墨氏與周氏素爲世卿,昔年撫幽大帝一攬中原,除賊臣長孫氏,國將周氏,還有一門墨氏。墨氏世代爲影,封侯得誥,未能正名。
若當年長孫氏未決心絞殺墨氏最後一位冥君,他的命途也會同家祖一般投命生殺罷。
只是後來,陰差陽錯的,他成了文周的天子,天下的聖人,於是,他便揭下面具高居廟堂。其實,冥君真容從不面世,自他揭下面具的那一刻,便註定了這流離往復的一生。
早朝罷,我去了玄政殿,殿內無人,大監言:陛下仍往舊處去了。
我會意,自她走後,他無一日不在舊處,時而癡神,時而沉思,總歸是一副消弭的模樣。
未到舊處,桐葉自卷清風落在我的掌間,葉落了,同他此生,塵埃落定。
我踏進梧桐殿,秋末落葉落在他的肩頭,他的眼窩深陷,脣沿發白,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眼神卻難得的清澈。
說起來,我與他相識數十載,極少見他如此萎靡,我用樹枝戳了一戳他的肩,問:大監說你近來連湯藥都不服了,怎是閒命長?
他這病不是疾症,這些年在宮裏前前後後遭過不少毒,加之臨戰多年,燕門關之戰受了狼君三支毒箭,竟還能活着歸來,他也曾是令敵聞風喪膽的墨門冥君吶……
我說:你本可以不放她走的。
他現在說話也費勁得很,喫力的搖搖頭,蒼白的嘴脣吐出幾個字:我已是油盡燈枯之人。
歷朝王室殉葬之制是無數后妃的噩夢,我知曉這是他最後一次以帝王的身份護着她了。
只是……我問他,爲何不賜她皇后之位?可免殉制,也修得正果。
他覆手,道:何爲正果?留她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覆滅,我若在世,尚且安定一爾,我若不在……豈容旁人欺她傷她……
聞君一席話,吾自悔平日苛待自家夫人,夫妻雙耳,互敬互重是爲尊,墨白如此恩遇,豈是三生情緣可比。
踏出宮門那一刻,我忽然想問他,便轉頭道:餘生孤寡無一,陛下可有後悔。
落日餘暉將桐樹鞦韆下的背影拉得很長,他背對着我,黃昏在他周身披上金光,良久,日暮下傳來他篤定的一聲:
“沒有,我無悔。”
遠方羣山俊野,眼前一地枯黃,秋落了。
——完結
無經愛恨,言盡於此,感念相遇,江湖再見。
番外散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