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ia Kuo(郭香宜)為《Let’s Do Everything and Nothing》的作者,以及紐約時報暢銷書《Rise》在內等多本繪本與專書的插畫家,她也為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紐約時報等刊物繪製插畫。Julia曾在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及其母校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教授插畫課。她兩度於班夫藝術中心駐村,並於2019至2021年在芝加哥大學的格雷藝術與研究中心(Gray Center for Arts and Inquiry)擔任研究員。她目前定居於美國西雅圖。
第一次接觸Julia的作品是在《I Dream of Popo》這本書剛出版時,當時循著名字被她的其他作品和IG上的山林速寫吸引,便開始追蹤她。今年三月時透過IG得知她回台灣探親,於是鼓起勇氣向她提出邀約,很幸運地來得及在她離台前一起咖啡閒聊。
|從畫畫到出書|
父母為台灣人的Julia在美國出生,除了四歲時曾在台灣居住一年,她的生活都在太平洋另一頭的美國。如同許多移民家庭,Julia的父母在美國為了家人打拼,經營一間販售學校用品的店,她在耳濡目染下學習店面的事,也漸漸對商業產生興趣。由於喜歡藝術和商業,大學就讀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她雙主修行銷和視覺傳達,不僅學到商業和心理學相關知識,也在視覺傳達系著重概念性和過程導向的課程訓練下,培養起日後創作的思維。
剛畢業時,Julia一邊在卡片公司工作,一邊在其他不同的插畫領域間探索,「我喜歡很多不一樣的插畫形式,所以一開始畢業後我在一個賀卡的公司工作,那時候我開始做報紙跟雜誌的插畫,也做藝廊,音樂的專輯封面也做,我喜歡很多不一樣的東西。」興趣廣泛且樂於嘗試的Julia,雖然現在創作重心移往繪本,但她的繪本創作之路卻是誤打誤撞而來的。
當時因為朋友的引薦,她得到了章結書(Chapter book)《Clara Lee and the Apple Pie Dream》的繪圖工作,作者Jenny Han是Netflix影集《愛的過去進行式》原書作者,而她的文學經紀人在得知Julia沒有經紀人後,便主動提出合作邀約,一路就到現在。在經紀人的協助下,Julia開始繪製更多的書,在這些書籍和其他插畫領域的累積下,她逐漸打開知名度,也迎來更多的合作機會。
因為《Clara Lee and the Apple Pie Dream》,Julia遇見了她的經紀人。(2014年Little, Brown Book出版。圖片來源:Amazon)
「我知道要得到做一本童書的機會不容易,我很幸運,所以每一本書我都很高興自己可以做到,如果有下一本書我也會很高興。我覺得這是很好的東西,給小孩看是有很多價值的,而且我有一個很好的目標可以學習,所以如果我可以一直做,我會一直做,就算那個不是我原來想要的。」
自由接案14年來,Julia已經繪製了許多包含章節書、非虛構繪本、小說封面、塗鴉練習書等書籍,雖然2012年出版過一本圖文包辦的寶寶硬頁書《Everyone Eats!》,卻直到2022年她才出版了第一本真正以敘事為主的全創作繪本《Let’s Do Everything and Nothing》。「因為我原來也沒有想到我會寫,因為我不是一個…...我不相信我會寫東西。後來發現:喔!可以。」
在和經紀人合作的過程中,Julia隨著經驗的累積逐步調整創作方向,也在經紀人的鼓勵下開始嘗試創作自己想說的故事。和初期單打獨鬥時相比,有了經紀人後除了得以更專注在創作上,更重要的是,如同導師(mentor)的經紀人提供了許多對她創作生涯長遠下來有益的想法。
Julia的繪本《Let's Do Everything and Nothing》,2022年由Roaring Brook Press出版。
|因為喜歡 所以不漂亮也會做|
2022年,除了《Let’s Do Everything and Nothing》這本關於和所愛之人共享生命中大小時刻的繪本,她還有一本關於自然界中生物發光(bioluminescence)的非虛構繪本《Luminous》。儘管兩者在主題、敘事方式、繪圖技法各有所異,卻都能看見主角的東方膚色和面孔、身上穿的衣服皆是Julia喜歡的紅色,以及廣袤的自然景色和負空間的運用。
Julia對大自然的愛在作品中展露無遺,喜歡戶外活動的她跑步、爬山,更享受攀岩帶給她內心的撼動。「大自然是最漂亮的,一開始我會對自己說我今天不工作去爬山,因為我的眼睛需要看漂亮的東西,可是真的沒有那麼有目的性地去想攀岩會讓我更有創造力。我覺得有些喜歡爬山的插畫家或藝術家,會講說這會讓我回去畫得更好之類的話,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講這種話,我就是喜歡做,這讓我好高興,因為真的好漂亮啊!可是不漂亮我也會做。」
一樣以母女為主角、一樣的紅色、一樣廣闊的大自然和善用負空間的構圖方式。(左:《Luminous》,右:《Let’s Do Everything and Nothing》)
不漂亮也會做,這樣不帶有目的性單純去享受和體驗,正是為什麼Julia作品裡的自然景色能和故事主題緊扣,而且扣合得如此自然而然。因為畫面中的一草一木都不是為了裝飾好看或討人喜歡而畫,而是想把她眼裡所見到的感動分享出來,把她的生活呈現出來。「我想要畫的東西,是看起來像我的人在外面做很多很大膽的事情,因為那就是我的生活。因為我喜歡那些東西,所以我要把它放進我的插畫。」
我想要畫的東西,是看起來像我的人在外面做很多很大膽的事情,因為那就是我的生活。
過去有段時間Julia時常在社群上分享她在戶外的速寫,起初是為了練習畫圖,並且希望藉由分享能吸引更多與自然相關主題的合作。「但後來坐在那裡畫圖時我知道自己會想要發文,就覺得變得像在表演,沒辦法放鬆。」因為想要每次都能享受速寫的過程,而不是為了推銷自己導致畫圖變得像在工作,現在的Julia漸漸不再像以往那樣將速寫放上社群了。「我不要跟很多朋友去爬山,然後說OK、OK,我需要三十分鐘,你們去晃一晃,我快畫完了。所以我覺得如果我要速寫,那我真的要畫自己要的,不是畫給別人看。」
|一切都關乎平衡|
隨著作品的累積而增加社群的追蹤數,難免對Julia分享的內容和方式產生影響。身為自由接案插畫家,定時在社群發文有其必要性,不只是為了讓大家知道自己的存在,也能利用呈現的內容為自己後續想要經營的方向鋪路。對Julia而言,社群和她的工作緊緊相連,除了粉絲,藝術總監和編輯也會關注她,這讓她會注意自己使用社群的方式;但社群同時也代表著她自己這個人,因此她仍會在上頭分享工作以外像是攀岩、與朋友的聚會的生活。
「我覺得做自己還是很重要的……就是平衡吧。」Julia提到,有時候分享太多生活時,會擔心客戶覺得自己都在玩就再發一些工作相關內容。有些發文頻率較低的朋友看到後,會認為他們是不是也要像Julia一樣多發一些文。「你知道,每個人都會自己找事情來擔心。」
我們很容易因為看到他人的作品或文字而對他們的人做出想像,如同我僅從Julia乾淨簡潔的插畫和清晰的網站資訊來看,會認為她應該很有條理、很有計畫,甚至或許有點完美主義;但同時,又覺得喜歡戶外的她好像沒這麼拘謹,可能還有點野、有點奔放。
這樣的疑問在我們碰面時就獲得解答,輕裝赴約的她一見面就立刻熱情打招呼,言談間也不時哈哈大笑。當我們談到彼此喜愛運用負空間、作品中乾淨的感覺,我問Julia是否會想控制作品呈現的樣貌或是完美主義作祟,「我有很多朋友就是完美主義者,他們就是喜歡一直加東西、一直加、一直加,或是一直改、一直改,那個我不了解,我完全不了解那種想法;也有那些更隨興…就是畫這樣子就完美,那我也不了解。…我們可能是介於中間。」
作品中的“控制感”並不一定是負面的,許多藝術家的作品也帶有這種感覺。「就是有些插畫家會比較像設計師,有些比較不像,我是比較像設計師的,所以我很注意構圖,我在想這是不是你在想的控制?」對我來說,Julia作品中的控制感並不是死硬、了無生氣的,而是一種縝密思考後去蕪存菁的細膩安排,是利用減法提供觀者呼吸和想像的空間。
Julia為Vox繪製關於亞裔美國人的插畫。(原文刊載於此)
|目標 VS 計畫|
對於畫面的安排有諸多思考的Julia,有時候會認為自己相較於童書似乎更適合畫一些相對成熟的主題,像是刊物編輯這樣的插畫領域。兩個領域都有所接觸的她談到,童書中很重要的一點在於敘事,像是角色的成長和情節的推展;而編輯刊物插畫則像是蜜蜂在找尋最好的那朵花,找出能夠呈現主題的畫面,並且加入自己的詮釋。
幾年前工作機會還不像現在這麼多的她,也曾主動對潛在合作對象自薦,但自薦不是盲目海投,而是精挑細選跟自己作品氣質相似的對象。「以前我有時候會沒有工作,我會用那兩個月努力的做我想要被雇用的東西,所以我第一次是從很可愛的東西轉到比較嚴肅的,得到比較多嚴肅主題的工作後,又轉了一兩次,(轉換前後的作品)差異就越來越小。我想,理想上我們都會一直這樣做,我們應該永遠都要呈現自己想做的東西,然後被雇用。」
儘管Julia擁有目標和方向並且會為此努力,但她並沒有訂立所謂的五年計劃、十年規劃。對Julia而言,明列出「三年後要做一本xx書、五年後要上xx訪談、十年後要上xx電視」才是所謂的控制型個性。今年,美國麥當勞因應農曆新年,找了包含Julia在內三位同樣有農曆年背景的亞裔插畫家,合作推出兔年(越南貓年)紅包袋。「我想我的目標就是某種形式的成功吧……除了紐約時報,如果麥當勞來,我會說喔這個目標達成了,可是我十年前並沒有清楚地說出麥當勞。我只是想要做得好,無論那代表什麼意思。」
Julia在2023年和美國麥當勞合作的農曆新年紅包袋(圖片來源:麥當勞)
「我認為選定一個目標然後直直地衝向前,和事情來到身邊時準備好接住它是兩回事。」好比說當她想要做壁畫,並不會一股腦只想著要怎麼做才有機會做壁畫,而是讓自己的作品保持在更新的狀態,當遇到相關的人時就能拿出作品和對方討論是否有機會一起合作。
「我是一個80%的人,所以我會說喔!好啊!來試試看!哈哈哈哈哈……有一點草率,所以我會犯錯,我犯很多的錯。」不像某些創作者會因為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而推掉案子,Julia不相信從A點到Z點的路徑一定要遵循B、C、D的順序或規則,她對於來到身邊的機會總是很勇於嘗試,寧可嘗試後犯錯再從錯誤中學習。「我覺得做為一個好的插畫家,是當機會來到身邊時可以發揮到百分之百,做出來後也很滿意。我想那是我的目標。」
2021年Julia參與克里夫蘭國際壁畫計畫(CLEVELAND WALLS! International Mural Program)的創作
|移民難以言說的身份認同|
過去這幾年,因為種族和性別議題讓美國各個產業更加注重多元文化的呈現,以前不容易得到工作機會的少數族群有了更多管道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而她也得到了更多的合作機會。開始做書後,因為自己的亞裔、台裔、女性身份,Julia繪製了許多相關題材的書籍,卻也在過程中逐漸感到自己像在不斷重複畫著一樣的東西。興趣廣泛的她開始嘗試不同題材的創作,比方說關於海底發光的生物繪本《Luminous》,此外,她也想畫攀岩、運動等其它自己熱愛的題材。
Julia繪製過許多以移民、女性、少數族群為主題的書籍。(左:《Heroism Begins with Her》,中:《In the Beautiful Country》,右:《I am an American》。圖片來源:Amazon)
談到多元族群題材的繪本,我提出許多心裡長年的疑問和想法,像是看起來充滿了美國式視角的那些遙遠"血緣母國"、視覺上的懷舊、故事內容中的滿腹鄉愁。Julia聽到後立刻回應道「噢!我的天!這個我可以講好久。」
她提到過去在電視、電影等文化內容中幾乎清一色是白人,《喜福會》是最初那少數有出現亞洲面孔的電影,為了讓更廣泛的亞裔族群、華人族群、第一代移民都能感到被看見,因此故事題材會著重在比較通俗的家庭關係上。在這之後,才會漸漸演變出其他更具體、更個別的故事。「所以對我來說有一個進程,像是在美國的台灣人將來會講越來越個別的故事,越來越不代表所有台裔美國人。」
儘管在成長過程中身邊不乏台灣移民,但對許多第二代、第三代的移民而言,台灣就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些美國書籍或電影裡全家圍著包餃子、穿傳統紅袍這些早已和現代台灣社會不符的畫面,並不一定是對台灣的刻板印象,而是因為那就是許多移民家庭真實的生活,是四、五十年前第一代移民記憶中台灣的模樣。「我們的時間凍結了。我們看台灣的方式就是我們知道的那些事……大部分的人長大過程中只在暑假回來兩週,所以他們知道的就是夜市、親戚給他們很多東西吃、阿嬤煮飯……我覺得我們都想了解更多。」
Julia呈現的亞裔美國人家庭,會在描繪細節時避免陷入刻板印象。(圖片出自《Rise》,2022,Roaring Brook Press出版)
Julia聊到她的朋友在創作關於新年的書時,其他亞洲長大的人會指出許多內容不對的地方,甚至認為這本書就像白人創作的。這樣的經驗是大多數移民家庭的孩子共有的,他們在身份認同上產生衝突,在美國被當成xx國人,但在xx國又被當成美國人。「這對小孩來說是很困難的。我們看這裡(台灣)時會覺得大家看起來像我,但大家都知道我是美國人,我不用講話他們就會說:你從哪裡來的?」找不到歸屬感幾乎是所有移民面臨的處境,「這是很孤單的事情。它很複雜,我們也喜歡想像……就是…台灣是我們的故鄉,但也不真的是這樣子。」
身為少數在美國出版繪本的台裔創作者,Julia既想要好好呈現更多台裔族群的生活,對於自己如何描繪台灣卻多少也有壓力。「我(的書)有媽媽在擦萬金油,因為那是媽媽給我用的,但我不知道其他台灣人是不是真的會用。我不知道台灣人都怎麼做,我知道的都是我媽媽為我做的。我只能畫我知道的,我認為只有畫我自己的經驗才是對的。」就好比她和文字作者Livia Blackburne合作的繪本《I Dream of Popo》,有些人在網路上會質疑為什麼使用婆婆二字而不用阿嬤,因為那就是作者稱呼奶奶的方式,那是她自己的故事。「這很困難,我想要代表台灣人,就是我想要比較正確地代表某些台灣人的經驗,可是我的經驗也好少,所以……問題還是在於我們不用代表每個人,可是我也不能只替我自己說話。」Julia接著說,「我覺得有足夠的位置給我跟你、跟台灣去歐洲的、跟台灣去別的地方的。這些我們全部都需要,因為我畫的不能代表你,你畫的也不能代表我,所以都要。」
我只能畫我知道的,我認為只有畫我自己的經驗才是對的。
《I dream of Popo》裡充滿了電鍋、米袋、菜刀、米酒等台灣元素。(2021,Roaring Brook Press出版)
為少數發聲的她,在有人評論作品角色的膚色時會堅定表達就是要畫和自己一樣膚色的人;身型嬌小的她,在攀岩場上打破人們對亞洲女性的刻板印象。然而,這些不在於表面上的政治正確,而是她打從心底想將自己的感受和經驗分享出來,如同前述的「因為喜歡所以不漂亮也會做」。說出自己想說的故事,畫出自己想畫的圖,Julia以自身來展現台裔美國女性這個標籤之下的她,是充滿不同層次、擁有立體樣貌的人,是如此美麗、獨特且充滿力量的存在。
在〈靈感話室〉開啟之前,我就想著累積夠多訪談經驗後,要邀約Julia等等的國際創作者,這也是當初選擇以文字而非podcast的原因之一,因為我想跨越語言的隔閡。很多時候我對於自己能否達成目標是很不確定的,但若錯過這村還會有下個店嗎?初見面時我告訴Julia自己在初見陌生人時會緊張,她非常體貼地問道能怎麼做來讓我比較放鬆(雖然我只要十分鐘尬聊暖機就好了)。過去幾年的國外生活讓我對移民議題充滿好奇,甚至還做了一本移民的書,許多埋藏在心裡的問題,因為這次見面終於讓我得到第一手的回應。謝謝這個溫暖的緣分,謝謝Julia讓我能用這樣的方式共享她的生命。
配合這本書的顏色,我分別帶了一支紅色和藍色的筆,喜歡橘紅色的Julia眼都不眨就拿了紅筆。
☁ Julia的〈靈感話室〉Q&A ☁
🐚 給自己的話:
一切都會好好的 =)
🐚 給〈靈感話室〉讀者的話:
謝謝你閱讀這篇訪談。我很榮幸!
☁ 想找Julia這邊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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